西山夜雾浓得像被墨汁浸透的棉絮，三两步外便模糊了人影。
林昭的鞋跟碾过碎石，脆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他数着步数，第七步时，古窑的轮廓终于从雾中浮出来。
那是座倾斜的穹顶建筑，窑口黑洞洞的，像头巨兽半张的嘴，内壁泛着幽青釉光，像是被某种活物的体温常年煅烧着。
“昭哥，无人机信号连上了。”小陆猫着腰凑近，蓝发在雾里凝成一团模糊的靛色。
他把平板递过来时，指尖还在抖——这小子总说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可此刻喉结上下滚动的频率比监控画面里的雪花点还快。
林昭接过平板的瞬间，掌心的碑林残片突然发烫。
《上古窑录》的虚影在意识里炸开，泛黄的纸页上”初代容器，以凡胎铸神骨，七日成形，九死一生。
失败者，焚于窑心”的字迹刺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他望着平板里的画面，喉间泛起铁锈味——无人机镜头扫过窑道深处，焦黑的骸骨层层堆叠，每具胸骨位置都嵌着块青铜铭牌，”壹””贰”……”叁佰陆拾”，数字在镜头里晃成一片刺目的光。
“昭哥？”苏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他熟悉的薄荷香。
她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指尖正戳着平板边缘：”你看这个。”
画面定格在一具骸骨的手腕处。
焦黑的骨头上，一道月牙形凹痕若隐若现——那是百年前林昭修复云栖寺古塔时，被倒塌的椽子砸出来的。
当时他用玄铁簪子挑开腐肉，在手腕内侧缝了七针，伤疤形状像枚褪色的月牙。
苏晚突然攥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肤里：”他们不是失败品……是死去的你！”她的声音在发颤，尾音却像淬了钢，”每一个铭牌编号，都是被烧掉的’林昭’。”
林昭的呼吸突然停滞。
千年间他修复过三十七块法则碎片，见过太多生死，却从未想过自己的命也是被人拨弄的算筹。
他闭目时，意识里的图书馆突然发出刺耳鸣叫，血红色提示在虚空中炸开：【检测到同类生命波动——窑心尚存一丝残息，频率与宿主同源】。
“那窑在喘气。”
老吴的声音像块粗砺的石头，砸破了凝滞的空气。
守夜人蹲在窑外的老槐树下，烟头明明灭灭，此刻却突然暗了下去。
他抬起布满老茧的手，指向窑顶一道蛛网似的裂缝：”我无梦，三十年来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可今晚听见了——不是人声，是窑在哭，像有人被塞在陶瓮里喊救命。”
林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三十年前”时间茧”事件的资料在脑海里翻涌：那晚全市钟表停摆七分钟，数百人在街头凝固成雕塑，最终只找到半片焦黑的人脸残片。
他摸出随身携带的金粉混血，指尖在泥地上画出流转的符纹：”识归引”，以本命精血为引，唤醒同根残魂。
“若里面有我……”他咬破指尖，血珠滴在符纹中央，”就该认得这血。”
话音未落，窑内传来闷雷似的轰鸣。
青光大作，一道半透明的虚影从窑道深处飘来。
那张脸与林昭分毫不差，却穿着褪色的唐代道袍，胸口有个碗口大的洞，像是被利器贯穿后灼烧过的痕迹。
虚影手中攥着半卷焦黑的书，封皮上”昭明”二字勉强可辨。
“我不是失败者。”虚影开口时，声音像风刮过破损的陶笛，”我是第一个’昭明’。
他们用我的魂，造了你。”
“好个因果循环！”
冷笑声从侧道传来。
谢九章从雾里钻出来，玄色长袍沾着草屑，手中黑曜石粉末正簌簌洒向虚影。
他的眼睛红得像浸了血：”既然都是假的，那就一起烂在窑里！”
反祭阵的引火符”啪”地炸响。
林昭看着火焰逆着常理往上窜，瞬间封死了窑口退路。
苏晚想去拉他，却被他反手推开——他不退反进，握着修复锤的手重重砸向心口。
鲜血混着法则之力喷薄而出，在虚空中绽开一朵妖异的红花。
“你是始，我是续。”他的声音混着血沫，却比任何法器都灼人，”这命，我替你烧一次！”
血与火在窑内交织。
虚影突然剧烈震颤，焦黑的道袍片片碎裂，最后化作万千光雨，涌入林昭识海。
意识里的图书馆轰然作响，尘封的”初代容器记忆库”四个烫金大字缓缓浮现。
“昭哥！”苏晚的呼喊被窑火吞没。
林昭感觉有滚烫的液体从七窍流出，眼前却浮现出无数画面——穿宋制交领的自己被斩于菜市口，着明式直裰的自己溺亡在西湖底，披民国长衫的自己被乱枪扫成筛子……每一张脸都与他相同，每一双眼睛里都有同样的不甘。
他抬手制止苏晚冲过来的动作，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别动……我正看着，自己是怎么死了一千次的。”
窑火越烧越旺，映得他身后的雾气都泛起红光。
在这刺目的光亮里，一声极轻的婴儿啼哭突然响起，像是从时光深处传来的，未被烧尽的希望。
林昭的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原来每一次死亡，都是新生的序章。
而这一次，他要替所有”自己”，活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