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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那条匿名信息在吴义的终端上停留了整整一夜,像一枚灼热的印记,烫在他的意识里。他没有回复,也没有删除。它就在那里,一个沉默的、来自未知领域的见证。

第二天上班,吴义感觉自己像一个潜入敌营的间谍。他努力让自己的行为模式回归“正常”,不再向客户提出那些危险的“终极问题”,而是重新变得高效、精准、甚至略带一丝之前那种冷漠的 专业态度。埃莉诺透过办公室的玻璃墙投来审视的一瞥,似乎略微满意了一些。

但他内心的裂缝并未弥合,反而因为那条信息而拓宽了。他开始以一种全新的、隐秘的角度观察周围的一切。

他注意到莱拉在向客户热情推销“家庭纽带强化叙事”时,无名指上并没有婚戒,而且她从不谈论自己的家人。他注意到上司埃莉诺的“积极建构性”微笑,其嘴角上扬的弧度每次都分毫不差,仿佛经过精密计算。他注意到公司墙上悬挂的那些“成功客户”案例照片,他们的笑容似乎都共享着同一种模式的、被激活的幸福感,缺乏真正的瑕疵和深度。

这一切,是否也只是他们各自选择的“意义套餐”?莱拉选择了“工作奉献”叙事?埃莉诺选择了“公司忠诚”叙事?整个奥米茄公司,是否就是一个巨大的、自我循环的意义编织机,每个人既是编织者,也是被困在网中的猎物?

午休时,他不再去员工休息室听同事们讨论最新的虚拟度假胜地和基因优化趋势。他独自一人,走到大楼底部一个很少人使用的通风天井。这里能听到城市低沉的嗡鸣,以及通风系统运转的嘶嘶声,一种被压抑的、机械的呼吸。

他再次调出那条匿名信息。

“你也看到了,不是吗?”

这一次,他犹豫了片刻,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下回复。他决定不直接询问对方身份,而是尝试对接那种共同的“看见”。

伊恩:“我看到很多东西。但大多数人都选择视而不见。”

发送。信息显示已加密传输。

等待回复的时间变得异常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证明他的愚蠢——那可能只是一次发错的信息,或者某个系统故障产生的乱码。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终端再次轻微震动。

匿名者:“视而不见是生存的润滑剂。看见,则是痛苦的开始。你为什么选择痛苦?”

问题直接而尖锐,带着一种近乎临床的冷静,没有同情,也没有鼓励,只是一种探究。

吴义靠着冰冷的墙壁,思考该如何回答。他不能提及老者,那太具体,也太像幻觉。他最终选择了描述状态。

伊恩:“我无法选择。润滑剂似乎失效了。机器内部的齿轮…看起来只剩下无目的的转动。”

对方回复得很快。

匿名者:“机器需要齿轮相信转动的伟大意义,才能平稳运行。”

吴义:“但齿轮本身呢?如果它开始怀疑?”

匿名者:“那么它就会成为‘不规则存在’。需要被清理、替换,或者…重新校准。”——这几乎完美复现了埃莉诺的警告。

吴义感到一阵寒意。他意识到,这个匿名者并非单纯的同道中人,他/她/它似乎对系统的运作规则极为熟悉。

吴义:“你也是…一个需要被重新校准的齿轮吗?”

这次,停顿的时间更长。久到吴义以为对话已经结束。

匿名者:“校准的方式有很多种。有些来自外部。有些…来自内部。你在寻找什么?确认?同伴?还是答案?”

问题层层递进,直指核心。吴义发现自己竟无法轻易回答。他寻找老者,是为了确认自己并非疯狂。他看到这条信息,最初是寻求一种同伴存在的证明。但答案?他早已不相信存在任何终极答案。

吴义:“或许…只是想确认看见的不是只有我一人。”

匿名者:“看见者永远存在。只是大多数沉默,或被沉默。小心你的‘看见’,齿轮。它让你变得脆弱。系统对脆弱的部分从不仁慈。”

对话到此戛然而止。无论吴义再发送什么信息,都再无回音。对方单方面切断了联系。

但这次简短的、充满机锋的对话,像给吴义注入了一剂混合着恐惧和兴奋的强心针。他不是一个人。存在其他的“看见者”。但他们似乎都生活在阴影里,谨慎地隐藏自己,因为“看见”本身是一种危险。

那天下午,吴义破天荒地提前完成了工作。他没有加班,而是直接离开了公司。他没有乘坐惯常的悬浮巴士,而是选择了步行,穿行在那些巨大的、投射着虚假活力的建筑阴影之下。

他第一次感到,这座冰冷的城市里,可能隐藏着无数个像他一样,在内心默默咀嚼着虚无、却不得不戴着面具生活的灵魂。他们彼此看不见,但或许能感受到彼此存在的…频率。

那个匿名者是谁?是系统内部的测试?是一个陷阱?还是某个真正隐藏在暗处的反抗者(如果反抗虚无也算一种反抗的话)?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无法再回到过去那种纯粹的、麻木的状态了。裂缝一旦产生,光(或者说,更深的黑暗)就会照进来。

他抬起头,看着被高楼切割成狭窄一条的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到星辰。

匿名信息的出现,像是一把钥匙,巧妙地扭转了伊恩内心的某种状态。从纯粹的虚无和疏离,开始混合进一丝极微弱的、近乎扭曲的“好奇”。如果存在其他“看见者”,他们是如何在这种认知下继续生存的?他们是否找到了某种…方式?

他开始更仔细地审视公司的内部网络,不是寻找那个老者,而是寻找任何异常的、非标准的交流痕迹。他浏览员工论坛,那些帖子大多充斥着对公司政策的赞美、生活技巧的分享和浅薄的娱乐八卦,一切都显得积极向上,符合“奥米茄价值观”。

但在一个极其冷门的、关于“古典哲学思想遗产利弊”的讨论串最底部(这类话题本身在公司就近乎异端),他注意到几条被迅速刷屏淹没的、语焉不详的回复。

用户A:“柏拉图的山洞比喻,放在今天看,别有一番风味。只是火光换成了全息投影。”

用户B(几分钟后):“但影子依然是影子。走出山洞的人,该如何对洞内的人描述阳光?或者说,有必要描述吗?”

用户A(次日):“描述或许徒劳。但寻找其他走出过山洞的人,喝一杯,总可以吧?老地方?”

没有更具体的回复。讨论串就此沉寂。

“老地方”。伊恩的心脏微微加速。这像是一个极隐秘的暗号。他记住了那两个用户的匿名ID和对话时间。

接下来的几天,他像个侦探一样,利用工作权限(意义架构师有时需要分析员工情绪趋势) 地追踪这两个ID的活动轨迹。他发现他们都非常低调,发言很少,但上线时间往往在深夜,且登录的物理地址…有时会重合在城市的一个特定区域:一个名为“锈带”的旧工业区。那里是城市光鲜外表下的陈旧褶皱,是大量被自动化淘汰的劳动力和一些低端服务业的聚集地,监控密度远低于市中心。

一种冲动攫住了吴义。他必须去。

周五晚上,他告诉智能管家会晚归。他没有穿公司的制服,换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灰色便服,乘坐公共交通来到了“锈带”的边缘。这里的空气带着淡淡的金属锈蚀和机油的味道,与市中心经过过滤的、甜腻的空气截然不同。灯光昏暗,建筑低矮破旧,全息广告牌在这里也显得无精打采,宣传着廉价的合成酒精和二手零件。

根据那一点点模糊的线索和直觉,他找到了一家位于小巷深处的、招牌闪烁不定的酒吧。名字叫“回声”。门脸很窄,窗户蒙着厚厚的灰尘,看不清里面。

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廉价酒精、汗味和某种老旧电子元件发热的味道扑面而来。音乐是某种失真的、节奏缓慢的电子音效,不像市中心流行的那种激昂的消费主义进行曲。里面人不多,三两两地坐在阴影里,低声交谈,很少有人抬头看他这个陌生人。

吴义走到吧台,点了一杯最普通的合成啤酒。酒保是个手臂布满陈旧电路纹身的中年人,沉默地递给他杯子,眼神在他过于干净的脸上停留了一秒。

吴义拿着酒杯,找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甚至不确定那两位“用户”是否真的存在,或者今晚是否会来。他感觉自己像个傻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酒吧里的人来了又走。吴义的酒喝完了,他又点了一杯。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离开时,酒吧的门再次被推开。两个人走了进来,一男一女。他们都穿着普通的工装,看起来和“锈带”的居民没什么两样。但伊恩立刻注意到了他们的眼神——一种锐利的、带着审视的冷静,与他们普通的衣着格格不入。他们扫视了一眼酒吧,目光在吴义身上略微停顿,然后径直走向吧台,低声和酒保说了几句什么。

酒保不易察觉地朝吴义的方向歪了歪头。

那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拿起酒保给的杯子,朝着吴义的角落走了过来。

他们在吴义对面坐下。短暂的沉默。音乐在空气中低沉地振动。

“ID‘洞穴影评人’?”那个男人率先开口,声音平静,没有敌意,也没有欢迎,只是在确认一个事实。

吴义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猜对了。他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干。

女人打量着他,目光像手术刀:“公司的人。奥米茄的西装虽然没穿,但味道还在。为什么来这里?”

“我…看到了讨论串。”伊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我想…我可能和你们一样。”

“一样什么?”男人追问,带着一丝嘲讽,“一样觉得一切毫无意义?一样在伟大的奥米茄编织的梦里感到窒息?这没什么特别的,朋友。很多人都会偶尔这么觉得,然后他们就去购买最新的‘意义套餐’或者虚拟醉生梦死了。”

“不。”吴义抬起头,迎上他们的目光,老者的话和这几天煎熬的困惑终于找到了出口,“不是偶尔。是始终。而且我知道…不,我相信,没有套餐能解决这个问题。那只是一种…昂贵的安慰剂。”

他停顿了一下,说出了那句最关键的话:“我见过一个老者,他说一切曾存在的,都已存在过。无新事,无意义。’”

这句话像一道咒语。对面的两人表情瞬间变了。那种伪装出来的随意和嘲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凝重和警惕。

他们再次交换眼神,这一次漫长而严肃。

女人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描述一下那个老者。”

吴义尽力描述了他记忆中老者的样子,以及那块简单的电子板。

听完他的描述,男人深吸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语:“…又一个‘信使’。他居然出现在了市中心…”

“信使?”伊恩捕捉到这个奇怪的词。

女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盯着他:“你为什么来找我们?想要什么?”

伊恩沉默了。他想要什么?答案?他没有期待。解脱?他知道不可能。同伴?或许是,但不仅仅是。

最终,他给出了一个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答案:

“我想知道…你们是如何在‘看见’之后,继续…存在的。”

男人和女人对视了一眼,似乎第一次对吴义产生了某种程度的、谨慎的认可。

“存在?”男人喝了一口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只是一种习惯罢了。或者,一种…观察者的立场。”

“观察什么?”

“观察这台巨大的机器,如何维持它荒谬而精致的运转。”女人接口道,“观察像我们一样的零件,如何挣扎或者麻木。偶尔…”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几乎融入了背景的音乐中。

“…偶尔,也观察那些罕见的、试图做点不一样事情的‘不规则存在’,看看他们能坚持多久, 在被系统清理之前。”

吴义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全新世界的门槛上。这个世界并非充满希望,甚至可能更加黑暗,但它至少是…真实的。或者说,更接近他所感知到的那个无意义的、荒诞的真实。

这个名为“回声”的肮脏酒吧,或许是他所在的城市里,唯一一个允许“噪音”存在的地方。而他,刚刚找到了调频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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