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教室的玻璃窗蒙着层薄灰,把午后的阳光滤成淡金色。陈屿捏着张画展宣传单,指尖反复摩挲边缘那道深深的折痕 —— 那是上周苏哲塞给他时,被指节硌出的印记。宣传单上印着莫奈的《睡莲》,紫蓝色的花瓣间,有人用铅笔描了个小小的爱心,笔尖的力道太重,几乎要戳破纸背。
“听说许曼是这次画展的志愿者。” 林婉抱着画板从旁边经过,马尾辫扫过陈屿的胳膊,“苏哲攒了半个月零花钱买了 VIP 票,说要给她惊喜。” 她的铅笔盒里露出半截荧光笔,笔帽上的小猫挂件和上次被弄脏的草稿本上的涂鸦一模一样。
陈屿把宣传单塞进校服口袋,布料摩擦着纸页上的折痕,像在触碰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他想起昨天在操场,苏哲蹲在看台下反复折叠这张纸,说要折成纸飞机送给许曼。当时李虎凑过去打趣,说这折法能飞出抛物线,结果纸飞机一头扎进了泥坑里,苏哲愣是蹲在那儿用纸巾擦了十分钟。
画展在市美术馆的圆形展厅举办。陈屿和林婉赶到时,李虎正举着杯果汁在入口处张望,看见他们就挥挥手,手腕上还缠着昨天打球时蹭破的纱布。“苏哲那小子早就进去了,” 他吸了口果汁,“手里攥着那破宣传单,紧张得跟要上刑场似的。”
展厅中央的穹顶垂下水晶灯,光斑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影子。陈屿一眼就看到了许曼,她穿着志愿者的白色马甲,正和个穿西装的男生站在《睡莲》复制品前说话。那男生陈屿认得,是隔壁班的艺术生周子昂,上周在宣传栏贴画展海报时,曾把许曼的画夹在胳膊底下。
“你看那小子的手。” 李虎突然撞了撞陈屿的胳膊。周子昂的指尖正划过许曼的发梢,动作自然得像在整理自己的衣领。而许曼手里捏着的宣传单,和苏哲那张一模一样,只是边角平整,没有丝毫折痕。
陈屿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转头看向入口处,苏哲正站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什么,指节泛白得像要嵌进肉里。他的肩膀微微发抖,像被狂风裹住的树叶。
“许曼!” 苏哲的声音突然在展厅里炸开,惊得几个看画的老人回过头。他一步步朝中央走去,脚下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是什么?”
他把手里的东西狠狠摔在地上 —— 是个画框,里面裱着幅素描,画的是许曼的侧影,角落签着苏哲的名字,旁边还画着两只交握的手。画框落地时磕掉了角,玻璃碎片溅到周子昂的皮鞋上。
许曼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苏哲你疯了?这里是美术馆!”
“疯的是你!” 苏哲的声音发颤,他捡起地上的宣传单,指着许曼手里那张,“你说只喜欢我画的龙猫,说这画展要和我一起看,那他呢?” 他的手指戳向周子昂,却被对方嫌恶地挥开。
周子昂把许曼往身后拉了拉,嘴角勾起抹嘲讽的笑:“同学,追不到就耍无赖?曼曼早就跟我说过,对你只是同情。”
“同情?” 苏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个铁盒子,打开时发出叮铃哐当的响声 —— 里面装满了折成星星的彩纸,每一张都印着小小的龙猫,“这三年我每天给你折星星,你说喜欢我书包上的挂件,我跑遍全城找同款,这些都是同情?”
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人拿出手机拍照。许曼的脸涨得通红,突然拔高声音:“苏哲你别恶心人了!要不是看你可怜,谁会陪你演这么久的戏?你看看你穿的什么,地摊货也敢来美术馆?” 她把手里的宣传单撕成碎片,“还有这破画展,要不是周子昂送我票,你以为我会来?”
碎片像白色的蝴蝶落在苏哲脚边。他僵在原地,眼睛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像被狂风掐灭的烛火。周子昂搂着许曼转身要走,经过苏哲身边时,故意撞了他一下,低声说:“乡下仔,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你他妈再说一遍!” 李虎突然冲了过去,拳头攥得咯吱响,被陈屿一把拉住。林婉已经跑到苏哲身边,想扶他却被甩开,他弯腰捡起那些碎纸,手指被玻璃划破了也没察觉,血珠滴在宣传单的折痕上,像朵绽开的红玫瑰。
“滚。” 苏哲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股说不出的绝望。他没再看任何人,抱着那个铁盒子,一步步走出展厅,背影单薄得像张被揉皱的纸。
陈屿追出去时,苏哲正蹲在美术馆门口的台阶上,把星星一颗一颗往嘴里塞。彩纸被嚼得发出细碎的响声,他的眼泪砸在铁盒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别吃了。” 陈屿想夺过盒子,却被苏哲狠狠推开。他的手背被划到,火辣辣地疼。
“你们都看见了吧?” 苏哲突然笑起来,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流,“我就是个笑话,从乡下到城里,一直都是。” 他抓起地上的碎纸,往天上一扬,“她早就不喜欢龙猫了,是我傻,以为折满一千颗星星,就能变成她喜欢的样子。”
林婉蹲下来,把自己的龙猫挂件摘下来,塞进苏哲手里:“才不是,是她配不上你的认真。”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滴在苏哲的手背上,和血珠融在一起。
李虎买了四瓶啤酒回来,往苏哲怀里塞了一瓶:“喝!醉了就不疼了。” 他自己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喉结滚动着,眼圈却红了。
那天晚上,他们没回家。李虎撬开了学校后门的锁,四个人坐在操场看台上,把啤酒罐碰得叮当作响。苏哲喝得最多,话却最少,只是望着黑漆漆的教学楼发呆,手里反复摩挲着那张被撕碎又粘好的宣传单,折痕处已经变得软软的,像块被水泡过的海绵。
“我跟她是在初中美术班认识的。” 苏哲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铁门,“她借我块橡皮,我记到现在。” 他从口袋里掏出块破橡皮,边角都磨圆了,“我以为只要跟着她来城里,就能一直在一起。”
陈屿想起苏哲试卷上的笑脸涂鸦,想起他说 “可比” 时眼里的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打开手机,翻出上次在图书馆拍的照片 —— 苏哲蹲在书架前粘书,阳光在他发梢镀上金边,像个守护宝藏的骑士。
“你知道吗?” 林婉突然说,“上周我看到许曼把你送的龙猫挂件扔进垃圾桶,是周子昂捡起来还给她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把锤子,敲碎了最后一点幻想。
苏哲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空罐往地上一摔:“操他妈的爱情。” 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没再掉眼泪。
李虎拍了拍他的背,自己又开了瓶酒:“兄弟,以后打篮球我让你打主力,比谈恋爱痛快多了。” 他说着,打了个酒嗝,差点从看台上摔下去。
陈屿望着远处的路灯,光线下能看到无数飞虫在盘旋。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苏哲时,他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站在教室门口手足无措的样子;想起雨天里他拘谨地往伞边站,半边肩膀都湿透了;想起他画的龙猫,每一只眼睛都圆圆的,像含着星星。
原来有些折痕,一旦形成就再也抚不平了。就像苏哲手里的宣传单,就像他们之间那些被误解的时光,就像那个被摔碎的画框,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
凌晨的时候,天开始下雨。四个人挤在看台上的遮阳棚下,听着雨点打在棚顶的声音。苏哲靠在陈屿肩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块破橡皮。林婉把校服外套披在他身上,自己缩成一团,眼睛望着雨幕发呆。李虎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嘴里还嘟囔着 “传球”。
陈屿没睡。他看着雨丝在路灯下织成网,想起画展上那幅《睡莲》,紫蓝色的花瓣在光影里浮动,像个易碎的梦。也许成长就是这样,总要摔碎几个梦,才能看清现实的模样。
雨停的时候,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苏哲醒了,把外套还给林婉,声音平静了很多:“谢谢你们。” 他站起身,往教学楼走去,步伐虽然有些晃,却比来时稳了很多。
陈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光里,突然想起苏哲在宣传单上描的那颗爱心。也许它并没有消失,只是变成了别的样子,藏在那些折痕里,藏在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里,藏在这个湿漉漉的清晨里,成为青春里一道独特的印记。
李虎打着哈欠站起来:“妈的,头好痛。” 他踢了踢脚下的空酒瓶,“下次再也不喝这么多了。”
林婉揉了揉眼睛,笑了笑:“走吧,该去上早自习了。” 她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上,像朵沾着露水的花。
陈屿最后一个离开,他捡起地上那张粘好的宣传单,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放进了口袋。折痕处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像朵开败的花。但在晨光下,他仿佛能看到苏哲描爱心时认真的样子,看到那些曾经闪闪发光的瞬间。
也许这就是成长吧。有欢笑,有眼泪,有无法挽回的失去,也有不离不弃的陪伴。就像这张被折过无数次的宣传单,虽然布满伤痕,却依然能映出光的模样。
陈屿深吸了一口气,朝着教学楼走去。身后,是渐渐亮起的天空,和那些留在雨夜里的碎光。前方,是等待着他们的新的一天,无论好坏,都要勇敢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