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唯自打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有个同父异母的兄长。
只是他在府上很少看到这个兄长,即使碰到了,身边的嬷嬷也不会让他靠近,说是怕传染了什么病。
那时年幼,不懂气疾不传染,也不懂府中之人对待兄长的态度为何如此冷漠,他只记得在他爬树掏鸟窝从高处摔下来时,路过的兄长毫不犹豫、默不作声飞奔过来接住他的身影。
他身子康健,摔下来又有兄长缓冲,压根什么事没有,反倒是兄长,身子羸弱,被他一砸,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才好。
他避开下人,悄悄摸摸去探望,兄长只是笑着说,“弟弟没事,我也没事,就很好了。”
可就是这样的兄长,殁了。
“世子,人下船了。”
小厮一直盯着渡口码头,看到了挂有白幡的船只上陆陆续续有人下船。
陆长唯回了神。
却不是因为小厮的提醒,而是侧前方码头隐隐传来的骚动。
陆长唯拉着马缰绳抬头,侧目望过去。
却正好看到了让他一生难忘的画面。
一身素衣的姜宓从船舱走了下来,在码头静静伫立。
怀里还抱着一尊牌位。
那些骚动声,是因为码头来往的客商工奴看到了姜宓。
女要俏,三分孝。
一眼看过去,女子春山画眉,寒江凝眸,静动间翩若轻云出岫,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让人恍若隔世。
那一刻,陆长唯睁大了眸子,疑见谪仙。
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此女就是他兄长的未亡人。
直到老管家看到了侯府的旗帜,领着姜宓、不乐到了他面前。
“见过世子。”
老管家目光复杂地看着陆长唯和陆长喻那有几分相似的脸,问了安,才向着陆长唯和姜宓介绍彼此。
“叔叔。”
在所有人怔愣的视线中,姜宓抬起眼皮看了陆长唯一眼,又飞快垂下,低声叫了一声。
她打扮的实在素净,面上不施脂粉,除了束在额前的白色孝带,身上再看不出其他装饰。
云髻峨峨,乌发泱泱。
越是如此,她身上越是有一股仙气,观音面、嫦娥身,不似世间人。
可她的眼圈是微红的,明眸如草叶霜露微覆,带着欲语泪先流的悲伤,还有几分女儿家的羞赧,含羞带怯的漂亮,一眼望过来,就让人忍不住慌了手脚。
陆长唯吞咽了一口口水,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
他有些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嫂嫂,可事实又明晃晃地摆在他面前,让他不得不相信。
他后退一步,朝着姜宓做了个揖。
“长唯见过嫂嫂。”
少年人迫不及待地告知面前人自己的名讳。
姜宓却在抬眸看他一眼后,微微侧身,避开他这一礼。
“叔叔多礼了。”
话虽如此,她却有些拘谨地抱紧怀中的牌位,似是那物能给她底气一样。
陆长唯的目光跟着落在了牌位上,他上前一步拉近二人距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问:
“这便是兄长的牌位吧?”
“不曾想当初一别,经年之后再见,却是阴阳两隔的这般光景。”
少年的嗓音朝气又干净,此时透出怅惘,倒让人跟着惋惜。
姜宓垂下眸子,低声道:“是呀,谁都没想到……”
她顶替谢曼仪身份嫁给陆长喻,期冀着从此逃离莺花巷,逃离某人,光明正大生活,可谁知道他只撑了这点时间就去了。
太可惜了。
她的声音轻柔,听起来若春风拂柳,带着一股属于江南的气韵。
说到此处,姜宓眼眶里的泪水便越蓄越多,柔情又缱绻。
陆长唯有些慌了手脚,他下意识掏了自己的帕子递过去。
“兄长虽然故去,但嫂嫂你还有我……有我们整个侯府作为后盾……”
姜宓看着递到眼前的帕子,迟疑了一瞬,才接了过来,低头拭泪。
陆长唯向来骄矜,也不知如何安慰女子,此时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老管家一直在旁边欣慰地看着姜宓与小世子说话,心里想着,只要二人关系和睦,夫人进了侯府,就不见得会被欺凌。
此时老管家适时地开口:
“世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要不咱们还是先上马车回去吧。”
说着,他还往四周看了一眼。
陆长唯跟着往旁边看,这才注意到有许许多多的人把目光放在了他们这边,而那些视线更多的集中在姜宓身上。
陆长唯不禁皱眉,竟有种宝物被他人窥视的不适感。
“嫂嫂一路辛苦了,快,请上马车。”
他说完回眸,正好对上姜宓朦胧的泪眼。
她说:“那就劳烦叔叔帮忙照看一下夫君的棺柩了。”
陆长唯感觉自己耳朵有点发烫。
“……是。”
陆长唯盯着姜宓的背影,他觉得她那长长的、厚重的披风下,一定藏着比所有女子都要婀娜曼妙的身姿,不然为何她行动时,总给人一种步步生莲,一步一花的美感呢。
很快,这背影也被遮了大半。
是不乐撑开了手中的油纸伞,走在了姜宓身侧后方。
陆长唯眨了眨眼,下意识抬头看天。
这才发现乌云不知何时漫卷到了头顶,有零星细碎的光在往下落,他伸手一接,一点冰凉触感传来。
那细碎的雪花落在他手心,立马被热气融化,成了一小滴水。
下雪了。
陆长唯再次扭头去寻找姜宓的身影。
女子的倩影在这细碎纷飞的小雪中,宛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一切都显得朦胧梦幻而不真实。
陆长唯就这样看着,直到姜宓上了马车。
他正有些怅然若失,却看见马车的窗帘被打开,姜宓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这是在看我吗?
陆长唯的心再次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
车厢内。
不乐给姜宓拍掉披风上的浮雪,压低声音道:
“这世子态度倒是友善,看来情况比我们预想中要好。”
姜宓的目光穿过外间纷扰的细雪,越过陆长唯,落在后方几个小厮抬着的棺椁上,轻声道:
“就算曾经有什么恩怨纠葛,现在人死如灯灭,什么恩怨纠葛也都得放下了。”
不乐点头。
等到宁远侯府的一行车马消失在风雪中,码头边的一家客栈上房窗口边,才有人缓缓收回了视线。
旁边有小厮轻声道:“殿下,那不是……”
那人抬手制止了小厮的话,目光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