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前三日,风月班后院的竹棚下灯火通明。
寒风割面,木屑纷飞。
小豆子挽着袖子蹲在泥地里,双手冻得通红,正咬牙将一根根青竹削成细条。
他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站在高凳上的苏织锦——她披着半旧的灰袄,发髻用一根木簪随意绾住,额前那缕碎发始终不肯听话,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可她眼神沉静,手稳如秤砣,一寸一寸地比对着云板弧度,像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
“再紧两分!”她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夜风,“桑皮纸三层叠加,接缝处用米浆加桐油封死,晾半个时辰后再上骨架。”
老张搓着手在旁边来回踱步,眉头拧成疙瘩:“丫头啊,你说这云能飘起来就算了,那月亮……六尺宽的圆,纸糊的,烧了蜡烛在里面,不怕塌?不怕着火?”
苏织锦没回头,只淡淡道:“竹为骨,纸为肤,绳为筋,火为魂。只要结构对,轻若无物也能腾空。”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戏台顶端横梁上已埋好的滑轮组,“关键不是它能不能升,是它什么时候升。”
“什么时候?”老张追问。
“谢先生弹到《浮光吟》第三叠,第七个变音落下那一刻。”她说得笃定,仿佛那琴声已在她脑中响了千百遍。
话音刚落,琴房方向忽传来一阵急促的拨弦声,清冷如霜雪,带着几分焦躁与抗拒——是谢无弦又在练那一段。
自从那天清晨他在图纸角落看到那段节奏标记后,整个人便变了。
不再冷笑,也不再拂袖而去,只是日日反复打磨那节琴曲,像是在对抗某种不可言说的悸动。
可当苏织锦提出要让机关与琴音同步时,他当场断然拒绝。
“音乐是灵性之物,岂容机械切割?你这是把艺术塞进匠人尺规!”
苏织锦没争辩,当晚一个人坐在琴房外的石阶上,听着里面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旋律,直到三更天。
第二天天未亮,她递给他一份手抄新谱。
谢无弦翻开一看,指尖猛地一颤。
那是《浮光吟》第三叠——但被重新编排过。
原曲连绵不断的情绪流,在某个微妙节点插入了两拍休止,如同呼吸间的停顿,非但未损意境,反而让后续情感爆发更具张力。
而那个休止的位置,恰好就是机关启动所需的缓冲间隙。
“你……听一遍就改了我的曲?”他嗓音干涩。
“我不是改曲。”苏织锦望着他,目光清澈而坚定,“我是让景和曲一起呼吸。”
谢无弦久久不语。
晨光斜照进来,落在那页纸上,也落在她洗得发白的袖口上。
良久,他轻轻点了点头。
“好。我陪你疯这一回。”
消息还是传出去了。
城南瓦舍前,赵四爷翘着二郎腿嗑瓜子,听说风月班要在元宵夜登台,嗤笑出声:“他们请了个扎纸人儿的做布景师?哈哈哈!莫不是要给观众送纸马纸轿,超度霉运?”
手下人跟着哄笑。
可就在元宵夜前夕,金玉阁突然加演《霓裳羽衣》,柳梦烟盛装登台,水晶帘后舞姿翩跹,贵客满堂,喝彩如雷。
相比之下,风月班这边却悄无声息,只剩一堆“破纸片子”堆在后台,惹来无数讥讽。
没人看好他们。
甚至连老张都在晚饭时低声劝苏织锦离开:“丫头,别把自己搭进去……咱们这班子,早就被人踩到底了。”
苏织锦放下碗筷,抬起头,脸上没有委屈,也没有愤怒。
她只是笑了笑,眼底却燃着一簇火。
“三天后元宵夜,你们会明白——”
“什么叫,纸也能通天。”
今夜,正是元宵。
城南瓦舍外人山人海,灯笼如河,喧声震天。
赵四爷拦在门口,见风月班众人扛着竹架纸板走来,冷笑一声:“滚去街角卖灯笼吧!这儿不收摆摊的!”
苏织锦没说话,只轻轻挥手。
六名壮汉同时发力,麻绳绷紧,滑轮转动。
刹那间——
整座戏台上方,缓缓升起一片洁白如雪的“云海”。
数十片弧形云板依次展开,随风轻荡,宛如真实翻涌。
而在云层中央,一轮直径六尺的巨大纸月亮悄然浮现,内部烛火摇曳,光影流转,竟似真悬于夜空之中。
人群瞬间安静。
接着,是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有人喃喃:“这……这是仙宫降世?”
赵四爷瞪大眼睛,瓜子卡在喉咙里咳不出来。
而藏在人群中的柳梦烟,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戏还未开演。
可这一刻,所有人都知道——
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第2章 纸月亮升起来那天(续)
锣鼓未响,月已当空。
那轮六尺宽的纸月亮悬在云海中央,烛火被巧妙遮蔽,只透出柔和晕光,仿佛真从九天倾泻而下。
风过处,云絮轻卷,光影浮动,竟有几分“桂魄初生,清辉满人间”的意境。
万人攒动的瓦舍前,鸦雀无声——不是不闹,是所有人都忘了出声。
然后,鼓点落下。
一声清越的笛音划破长夜,《嫦娥奔月》开场。
台口烟雾升腾,白衣素裙的旦角踏着隐于地下的机关踏板,身形一跃而起。
众人惊呼尚未出口,只见她足尖一点,竟借力飘入半空!
原来苏织锦早将极薄竹片弯成弹性支架,覆以柔韧桑皮纸,做成可承重三息的“飞翼平台”,演员跃至其上时,平台微沉随即反弹,配合顶上垂下的细丝牵引,宛若御风而行。
“她……她在飞!”有人跳起来大喊。
灯光也在此刻变幻。
原本藏于台下的数盏羊角灯突然亮起,光束穿过染色薄纱投向空中,与飞舞的纸羽交叠,形成流光溢彩的幻影。
观众仰头望去,只觉嫦娥真如乘云驾雾,翩然穿行于星河之间。
还没等惊呼声平息,舞台地面又起了变化。
水纹悄然浮现。
这不是真的水,而是苏织锦用五层浸油薄纸叠加铺就,表面打磨得近乎透明,下方安置转动木轮,轮上绘有波浪图样,再配以两侧摇动手柄的彩轮投影——光影交错间,竟逼真演绎出“春江潮水连海平”的流动感。
更妙的是,她在纸面洒了极细的云母粉,随着机关运转微微反光,宛如月照寒江,粼粼生辉。
一时间,喝彩如雷炸裂。
“好——!”
“活了!全都活了!”
“这是神仙手段啊!”
赵四爷站在台边,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手里还捏着半截没嗑完的瓜子,喉咙里咯咯作响,像是被自己的讥讽活活噎死。
他死死盯着那轮纸月亮,嘴唇哆嗦:“这……这不是纸……这是仙术!哪来的凡人能做出这种东西?”
人群深处,柳梦烟早已退至暗巷。
她身后跟着金玉阁派来的探子,声音压得极低:“姑娘,风月班这次……是真的出事了。”
“闭嘴!”她猛地扭头,眼底怒火翻涌,“一群乡野戏子,靠着些纸糊把戏就想翻身?不过是哗众取宠的雕虫小技!”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掌声。
又有孩童尖叫着追着散场的彩纸跑过街口,嘴里喊着:“风月班的月亮飞走啦!快看天上还有光!”
她怔住。
抬眸望去——今夜全城的目光,果然都在那轮纸月亮上。
连天上的真月,都被盖了风头。
她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指甲断裂也不自知。
片刻后,她冷冷开口:“去查。那个扎纸的女人,到底是谁?从哪儿来?做过什么?我要她的一根头发丝都不能漏。”
与此同时,戏台之上,最后一幕落幕。
嫦娥登临广寒,纸月缓缓下沉,云海收拢如卷轴,一切归于静谧。
可台下无人起身,数千人伫立原地,久久不散,仿佛还陷在那场梦境之中。
老张颤巍巍走上台,眼里含着泪花,声音发抖:“从今日起,风月班布景事务,全权交予苏织锦姑娘!谁再说她‘不入流’,我老张第一个不答应!”
台下轰然应和:“苏姑娘威武!”“风月班要翻身了!”
欢呼声中,谢无弦悄然走上后台。
苏织锦正蹲在地上拆解机关,手指沾满浆糊与木屑。
她低头专注,额前碎发垂落,遮住了眉眼。
直到一阵阴影落在身前,她才抬头。
谢无弦递来一方素帕,颜色极素,一角绣着一个小小的“弦”字。
“你的手……裂了。”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她一怔,低头才发现指尖已有几道细密血口,渗着淡红。
她本想摇头说无妨,却见他目光认真,终究没忍心拒绝,伸手接过,低声道:“谢谢。”
两人一时无言。
远处,那轮尚未拆解的纸月亮仍静静悬着,烛火将熄未熄,在夜色中泛着最后一点温柔光芒。
谢无弦望着它,忽然轻声道:“它比我想象的……更美。”
苏织锦心头一跳。
她侧头看他,灯火映在他清冷的眼底,竟融出一丝暖意。
那一瞬,他们目光短暂交汇,似有千言万语在寂静中流淌,却又被彼此默契地藏回心底。
错开视线时,风正好吹过,一片纸羽轻轻飘落,停在她肩头。
没人知道,这轮纸月亮升起的那一夜,不只是风月班的命运被改写。
整个大靖的梨园格局,也在悄然崩塌、重建。
而苏织锦只是默默收好那方帕子,转身走向下一组未拼装的骨架。
她的指尖还在痛,但她知道——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