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宗的夜访,如同在黑暗中投入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林微紧握着香囊,那一点点神秘的粉末似乎带着灼人的温度。忠臣的泣血之言与苏婉清的隐晦警告在她脑中交织,让她本就因失明而脆弱的精神更加紧绷。
她无法判断张承宗是真心劝谏还是姬烨的又一轮试探,但“宫中另有眼线”这个可能性,像是一道微光,穿透了沉重的黑暗。如果宫中真的存在一股反对姬烨的暗流,那或许……她并非完全孤立无援。
然而,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现实的冰冷便扑面而来。系统的惩罚是真实不虚的,眼前无尽的黑暗提醒着她,任何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万劫不复。她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无论是夜访的忠臣,还是赠糖的才人。当务之急,是在这七天的黑暗中活下去,并且,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她的虚弱。
第二天,林微以“风寒稍愈,不敢耽误陛下交代的差事”为由,强撑着“病体”,再次召见了将作监的官员。这一次,会面的地点设在了揽月阁的外厅。
她端坐在主位,努力维持着姿态的平稳,凭借记忆和声音的方向,来判断官员的位置。失明使得她其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她能通过官员们呼吸的轻重、衣料的摩擦声、甚至空气中细微的情绪波动,来辅助判断他们的态度。
“瑶池仙林的图纸,可曾修改完备?”她刻意放缓了语速,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病后的慵懒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将作大匠恭敬地回话,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回侍诏大人,图纸已按您的要求修改,只是……只是那池底镶嵌夜明珠一项,耗资巨大,且工艺复杂,恐难在三个月内完成……”
林微心中冷笑,知道这是对方在委婉地讨价还价。若是以前,她或许会强硬施压,但现在,她需要更巧妙地周旋。她不能表现得过于急切或虚弱,也不能轻易让步,失了“宠妃”的威势。
她轻轻咳了一声,端起手边的茶盏——这是宫女事先放在她手边固定位置的——抿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道:“大匠是觉得,陛下的欢心,不值得这点耗资和工艺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将作大匠瞬间冷汗涔涔,连忙道:“下官不敢!下官绝无此意!只是……只是库中现存夜明珠成色大小不一,若要凑齐所需之数,还需时间采办……”
“那就去采办!”林微放下茶盏,声音微沉,“陛下要的是尽善尽美,不是敷衍了事!银子不够,就去催少府卿!人手不足,就去招募工匠!若是耽误了工期,惹得陛下不悦,这责任……大匠可担待得起?”
她将姬烨这面大旗扯得虎虎生风,语气中的威胁毫不掩饰。但同时,她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本侍诏也知尔等不易。这样吧,池底夜明珠可分批镶嵌,先紧着主池区域,务必在陛下首次游幸前完成。其余部分,可稍缓些时日。但若因此影响了整体景致……哼。”
一番话,既施压,又给了些许缓冲的余地,显得她并非一味蛮横,而是懂得“体恤”下情。将作大匠闻言,似乎松了口气,连忙应承下来。
接下来的商议中,林微凭借着她失明后强化的听觉和记忆力,以及对人性敏锐的洞察,时而强硬,时而怀柔,将一众官员拿捏得恰到好处。她发现,当她专注于倾听时,反而能更清晰地捕捉到对方话语中的犹豫、敷衍甚至是欺瞒。有几个官员试图在物料用量或工期上含糊其辞,都被她精准地抓住漏洞,追问得哑口无言,惊出一身冷汗。
这些官员离开时,态度似乎比来时更加敬畏了几分。他们或许不明白为何这位林侍诏病了一场,眼神似乎不如以往凌厉(他们自然不知道林微根本看不见),但那份洞察秋毫的敏锐和软硬兼施的手段,却让他们不敢再有丝毫怠慢。
打发走官员,林微已是身心俱疲。在黑暗中与人周旋,耗费的心力是平时的数倍。她靠在椅背上,轻轻揉着太阳穴,掌心因紧张而满是冷汗。
这时,宫女通报,苏才人前来探病。
林微心中一动,立刻打起了精神。苏婉清,她终于又来了。
苏婉清依旧是那副温婉柔顺的模样,带来了一些自制的、据说是安神静心的香囊和花茶。她言语关切,问候着林微的“病情”,语气真诚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林微一边应付着,一边全神贯注地感知着对方。她注意到,苏婉清的气息很平稳,脚步声轻盈而规律,放在她手中的香囊带着一股淡淡的、令人心安的草药香气,与她之前给的薄荷糖味道截然不同。
“有劳苏才人挂心,只是偶感风寒,已无大碍了。”林微笑着说道,手指看似无意地摩挲着那个香囊。
“姐姐无事便好。”苏婉清的声音带着欣慰,“如今陛下看重姐姐,将这偌大的工程交给姐姐督办,姐姐定要保重身体才是。”她顿了顿,语气似乎随意地提起,“妾身昨日路过御花园东北角,见那边已然动工,工匠往来,好不热闹。只是听闻……前几日运石料的车上,似乎出了点小意外,差点伤着人?”
林微心中凛然!御花园东北角,正是瑶池仙林的选址!运石料的意外?她根本没听将作监的人提起过!是小事不值一提,还是有人刻意隐瞒?苏婉清此刻提起,是单纯闲聊,还是意有所指?
她不动声色,叹了口气:“可不是么?下面的人办事毛躁,真是让妹妹见笑了。幸好只是虚惊一场,未曾伤人。陛下将此事交给我,我自是战战兢兢,生怕出半点纰漏。”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自己的“压力”,试探苏婉清的反应。
苏婉清轻轻“嗯”了一声,附和道:“姐姐辛苦。这工程浩大,千头万绪,有些小意外也在所难免。只要不出大乱子,便是万幸了。”她的话听起来像是安慰,但林微却捕捉到了一丝异样——苏婉清似乎对“意外”并不感到意外,甚至……有种了然于心的平静?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苏婉清便起身告辞。临走前,她似是不经意地又说了一句:“这深宫之中,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步步惊心。姐姐如今风头正盛,更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些事……或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而能走得更稳当些。”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林微心中苦笑,她现在可是两眼一抹黑。但苏婉清这话,分明是在提醒她,宫中耳目众多,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适时装糊涂或许能保全自身。
送走苏婉清,林微独自坐在黑暗中,反复咀嚼着今天的经历。与官员的周旋,让她初步尝试了在失明状态下运用权术,效果似乎不错。而苏婉清的来访,则带来了新的信息和更深的谜团。
工程上的“意外”,苏婉清的暗示,张承宗提到的宫中眼线……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事实:瑶池仙林这个工程,绝非简单的享乐项目,它已经成了一个各方势力角逐的舞台。有人想借它讨好姬烨,有人想从中牟利,也有人……或许想利用它做点什么。
而她林微,这个被推上前台的“总督办”,俨然成了风暴中心。姬烨在看着她,忠臣在试探她,苏婉清在“帮助”她,还有无数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在盯着她。
双面周旋,如履薄冰。她必须更加谨慎,既要推进工程,维持“妖妃”人设,又要暗中观察,从细微处捕捉信息,寻找可能存在的盟友和生机。
她摸索着走到窗边,虽然眼前一片漆黑,但她能感觉到窗外吹来的风,带着初夏的微热。七天,已经过去了两天。剩下的五天,将会更加难熬。
但不知为何,经历了张承宗的夜访和苏婉清的二次接触后,那种完全被黑暗和孤独吞噬的绝望感,似乎减轻了一些。她不再是完全被动地等待命运的审判,而是开始尝试着,在这盘复杂的棋局中,落下属于自己的、小心翼翼的棋子。
哪怕这棋子微不足道,哪怕前路依旧吉凶未卜,但主动布局,总好过坐以待毙。她将那个装着神秘粉末的香囊,握得更紧了些。这粉末,或许会是破局的关键,但如何使用,何时使用,还需要等待最恰当的时机。
夜色渐深,揽月阁内烛火通明,映照着独坐窗前的少女。她双眼空洞地望着无尽的黑暗,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极淡的、坚毅的弧度。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