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莫大夫的语气不像开玩笑,裴言之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他一直不愿深想的可能性,此刻被无情地摊开在眼前。
我的确早已离世。
若非如此,曾经将女儿看得比命还要重的我,又怎会容忍孩子被折磨至此却始终不现踪影?
锦儿一遍遍哭喊着告诉他这个真相,可他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反而斥责她撒谎,用针扎她,放她的血,甚至将她杖责至奄奄一息。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脏上,滋啦作响。
裴言之猛地暴起,状若疯癫,死死掐住莫大夫的双肩,双目赤红地低吼:
“白月棠怎么会死!你最好把话说清楚!否则就算你治好了我的腿疾,我也不会放过你!”
莫大夫被他晃得身形不稳,却只是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目光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击碎他最后的自欺欺人:“侯爷,您的腿,从来都不是我的药治好的。”
“是少夫人,为您求来了秘法,用她自己的半条命,生生为您换来的!”
裴言之不肯相信,莫大夫只能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他。
“侯爷,药石只能医病,如何能逆天改命,让您断骨重生?”
“夫人身负福泽命格,是老朽平生仅见,然福禄可助运,却不可凭空愈残躯。”
“她是求了一位仙师,以自身‘福寿’为祭,行‘偷天换日’之秘法,还特意嘱咐我,用些温和的药方做遮掩,不让您看出端倪。”
裴言之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廊柱上。
用半生福泽寿命,换来他的腿疾痊愈……
后来他做了什么?
他将我按在冰冷的阵法里,在我逐渐黯淡的目光中,
亲手,抽尽了我的最后一丝命格。
纵使我当时能活下来,又还能活多久呢?
他忽然想起那年杏花微雨,我总是蹲在他的轮椅前,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阴郁的脸。
但我总是笑靥如花,眼底像是藏着光。
“言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是我带给你的惊喜。”
他当时沉浸于自己的阴郁,并未在意她的话。
之后,我们有了锦儿。
再之后,他的腿奇迹般恢复,仕途平顺,侯府重振。
所有她曾预言的好景,一一实现。
唯独她,不在景中。
莫大夫的声音再次响起。
“侯爷,人死不能复生,夫人用命换来您的康健,想必也是希望您有护住血脉的能力。”
“可惜这女娃娃命在旦夕,您可还要救……”
裴言之像是被猛然惊醒,声音嘶哑,几乎是扑到床前:
“救!莫大夫,您一定要救救我的锦儿!”
他不能承受我已永远离去的事实,更无法眼睁睁看着我们之间最后的联结也就此断绝。
他抱着床榻上的女儿,痛哭流涕:
“告诉我,莫大夫……我的锦儿,要怎么做才能醒过来?”
莫大夫思虑许久,沉声道:“医典中确有一法……需以至亲三滴心头血为引,化入百年雪莲熬制的药汤中,此法或可唤回一线生机。”
裴言之顾不上其他,当即拔出随身匕首往自己心口刺去,却被赶来的林宛拦下。
“言之哥哥,不可!”
“你若是伤了根本,侯府怎么办?我怎么办?再说那百年雪莲乃是稀世奇珍,可遇不可求,没有它,纵有心头血也是徒然啊!”
她依偎到裴言之怀里:“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锦儿福大命大,定能逢凶化吉的。”
裴言之停住动作,被她扶着坐下,默然片刻。
胸腔里那股灼痛始终不能平息,他缓缓抬头,看向林宛:
“宛宛,当年寂光大师可曾明言,献祭月棠的命格治愈你的心疾,具体需要耗费她多少年寿数?”
“我总觉得事有蹊跷,为何我派去照顾月棠的婆子后来都失踪了呢?”
林宛身子几不可察地一僵,避开他的视线,语气娇嗔道:
“言之哥哥,怎么又提起这事了?大师当时只说需借用福泽,具体代价,并未细说呀。”
“定是那些刁奴苛待了姐姐,心中惧怕,这才卷款潜逃了!等锦儿醒了,我们好好问问她,不就清楚了?”
裴言之目光投向床榻上女儿苍白的小脸:“好,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月棠平白无故就死了,献祭那天,她明明只是看上去有些虚弱……”
话虽如此,但裴言之心底也没底。
此时连女儿都是命悬一线。
6
裴言之下令全力搜寻百年雪莲。
这些时日,他脑中不断浮现我清晰的面容。
记忆中的我,总是温婉少言,举手投足皆是小家碧玉的柔美。
原本以我这样的门第,是绝无可能踏入侯府的。
起初娶我,皆是因这“福泽”命格。
能为沉疴缠身的他、为日渐式微的侯府,带来一线生机。
大婚那天,他坐在轮椅上,周身弥漫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洞房花烛夜,他清晰地告诉我,不要妄想能得到他的情爱。
我眼底霎时灰暗了一瞬,却很快重新扬起头,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我坚定地告诉他,“夫君,我会努力成为一个让你满意的夫人。”
一年的朝夕相处,我的温柔妥帖,痴心守护,早已沁入他心底。
只是当他腿疾渐愈,我的身子却莫名虚弱下去,面对他的亲近,总是力不从心。
这让他感到挫败与烦闷,却从没有探查背后真正的缘由。
他将善解人意的青梅竹马林宛接进府中。
林宛活泼娇俏,眉眼间,有几分我初入府时那般不设防的明媚。
渐渐地,府中开始流传对我不利的言语,说我善妒,说我福泽已尽。
他从不为我辩驳,任由那些谣言四起,将林宛纳入府中,彻底杀死我的一片真情。
当我看向他的眼神,终于从满心憧憬变为一片沉寂的灰烬时。
他更加冷落我,贬低我,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他从未在意过我。
他从没想过,我会有消失的一天。
裴言之独自站在我的牌位前,终于痛哭失声:
“月棠……你是在惩罚我吗?
他从未有任何一刻,真正希望我死去。
他早已习惯,无论他如何忽视践踏,回头时,总能看到我带着温柔笑意站在原地。
直至此时,他才惊觉,我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门外忽然传来下人的声音:
“侯爷,喜报!百年雪莲找到了!”
裴言之精神一振,多日阴霾中终于透进一丝光亮。
他轻轻放下我的牌位,毫不犹豫地执起匕首,刺向心口。
混合着他心头血与百年雪莲的药汁被小心翼翼喂入锦儿口中后,锦儿的脸色渐转红润。
但直至几日后,锦儿仍旧没有醒过来。
裴言之愁眉不展,莫大夫叹息道:
“侯爷,这孩子的命已经保住了,但眼下看来,是她自己不愿醒来。”
裴言之如遭重击,瞬间明白过来。
锦儿对这世间已经毫无留恋了,包括他这个父亲。
他猛然忆起,当初在对锦儿施刑时,她极力嘶喊:“娘亲……带我走。”
也许冥冥中,我也不再相信,他能护住他们的女儿。
他颓然跪坐于锦儿榻前,泪水蜿蜒而下。
“锦儿,爹爹求你,醒过来吧……从前,是爹爹错了。”
“往后爹爹日日陪着你,把世间最好的都补偿给你。”
“你娘亲已经不在了,爹爹不能再失去你……求求你,醒过来,让爹爹用一生来赎罪,可好?”
这些忏悔在旁人听来或许情深意切。
可落在我与锦儿耳中,字字句句,只有讽刺。
锦儿紧闭着眼,没有一丝醒来的迹象。
仿佛已下定决心,自此长眠,再不愿看这凉薄世间,和这所谓的“爹爹”一眼。
7
锦儿迟迟不醒,气息虽稳却毫无生机,裴言之心焦如焚。
他冥冥中感觉,女儿能听见外界的声音。
在各种调查的指引下,他查到了我被草草埋葬的下落。
他怎么也想不到,堂堂侯府夫人,尸体竟被弃于荒僻的乡野之地。
得知消息后,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策马来找我。
却没想到,在乡野墓地,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竟是林宛。
这些日子,他顾不上林宛。
只听闻她要回江南老家小住一段日子,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
更令他心惊的是,此刻的林宛,脸上全无在府中的温婉病弱。
眉梢眼角尽是凌厉的嘲弄与不屑,没有半分病入膏肓的模样。
而她对面那人。
正是两年前,用阵法取走月棠命格的寂光大师!
“真是一群废物!我多方阻拦,竟还是让他们寻得了百年雪莲,莫非那小贱种,当真命不该绝?”
“她那废物娘,随随便便就让我捏死了,没想到这丫头命倒硬,次次都逃过一劫。”
“你立刻去给我找一味特殊的药材,要让她这辈子都醒不过来!再过一两年,侯爷自然就将她忘了。”
那寂光大师闻言,堆起谄媚的笑意,躬身应和:“夫人放心,我已派人去寻那味药材,不出两日,便能混入汤药送入府中,保管无声无息。”
林宛满意的笑笑,递给他一个装满金银的包裹。
“这是你的奖赏,事成之后,消失的远远的,永远不要出现在侯爷面前。”
“至于侯爷现在想查旧案?一个死了两年的人,骨头都快烂了,他还能查出什么?”
那寂光大师笑着接过包裹,手指却顺势在她手背上暧昧地一捻。
林宛非但不怒,反而娇笑着投入他怀中。
下一瞬,她便被男人打横抱起,走向一旁的荒草丛深处。
几件衣衫被胡乱抛出,落在泥地上。
紧接着,草丛便剧烈晃动起来,夹杂着不堪入耳的喘息与对话。
“当年弄死白月棠时,就该把那小崽子一并送下去陪她!”
“免得如今碍手碍脚……不过,侯府的掌家权,早晚是我的,现在裴言之可是爱我入骨呢。”
男人猥琐地哼笑,动作更显孟浪:
“你这般手段,这般身子……哪个男人能不爱你入骨?”
草丛的晃动愈发剧烈,两人的淫声浪语夹杂着更多恶毒的密辛不断传来。
他们如何算计我的“福泽”命格,如何买通下人制造谣言,如何在我产后体虚时下药……
桩桩件件,清晰无比。
裴言之隐在树后,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他这才明白,这个女人的野心何其庞大。
她将整个侯府视作棋盘,所有人都是她的棋子。
而他自己,更是她池中那条被玩弄于股掌的鱼。
一阵强烈的恶心翻涌而上。
这些年,他身边躺着的,竟是这样一个蛇蝎毒妇!
“贱人——!”
他疯了般拔刀冲出,目眦欲裂,“是你害死了月棠!还想害我的锦儿!”
少年时征战沙场的武艺瞬间爆发,两个偷腥之人如何能挡。
剑光闪过,那寂光大师甚至来不及惊呼,便被一刀毙命。
而林宛抓起衣服,慌乱的逃窜、求饶。
刀锋依旧划破她的肌肤,留下数道血痕。
她痛苦尖叫,自知求生无望,索性撕破脸皮:
“裴言之!你疯了!难道你就清白吗?别忘了,是你亲手将你女儿关起来取血!亲自下令对她施刑!”
“还有白月棠!当年我从未主动害她,是你先厌弃了她,才给了我机会!物以类聚,是你选择了我!”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是被你主动选择的!你扪心自问,你对她又有几分真情?”
裴言之厉声反驳:“你胡说,我爱月棠!都是你!是你这毒妇从中作梗!”
林宛糊满鲜血的脸上浮现一个扭曲而讥讽的笑:
“看看你这副样子……你这般凉薄歹毒的人,也配谈爱?你还妄想白月棠那样的女子,会永远陪在你身边吗?”
这句话精准刺穿了裴言之最后的心防。
长剑“哐当”落地,他踉跄着跪倒在我的墓前,整个人被巨大的悔恨与绝望撕裂。
他声音嘶哑,如同泣血:
“来人……将这毒妇绑了,打入地牢,日日施以酷刑,让她每日说上一万遍——‘我是害死白月棠的贱人’。”
8
裴言之在我的墓前,不饮不食地站了两天两夜。
任谁劝说,他都恍若未闻。
只是对着冰冷的墓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直至力竭晕厥,被下人抬回府中。
梦里,我穿着与他初见时那件淡粉小袄,唇角梨涡浅现。
他看得痴了,口中却偏要讥讽我相貌普通,衣着庸俗。
画面陡然碎裂,我化作一缕苍白的幽魂,静静伫立。
他扑上来,声音哽咽:
“月棠…是我错了!我被那贱人蒙蔽,竟不知是她害死了你……”
“我不敢想,他们动手时,你该有多痛……”
“我已将她打入地牢,日日施以极刑,让她血债血偿!”
我静默地听着,心中并无半分快意。
惩罚林宛,于我而言早已毫无意义。
真正的罪魁祸首,从来都是他自身的冷漠与纵容。
他心知肚明,却仍试图将罪责推给旁人,以求片刻心安。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曾维系一切的福泽命格正在缓缓消散。
他种下的因,也该尝到果了。
这些时日,我的魂魄始终萦绕在女儿身边。
一片混沌的梦境里,小小的锦儿紧闭双眼,贪恋着与我相聚的每个时刻。
她不是不愿醒,而是不敢醒。
可逝者已逝,活着的人需要继续前行。
我轻轻捧住她稚嫩的脸庞,将最后的温暖与力量传给她:
“锦儿,你才八岁,人生还有万千风景未曾领略,醒来吧,娘亲虽不在你身边,但在九泉之下会护你一世安康,佑你前路坦荡。”
锦儿终于恋恋不舍地与我告别,缓缓睁开双眼。
侯府门庭日渐冷落。
裴言之自那日后便无心朝政,整日神思恍惚,时常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喃喃呼唤“夫人”。唯有见到锦儿时,他浑浊的眼中才会闪过一丝清明与愧悔。
他将侯府全部产业过到锦儿名下,尽管女儿始终不曾再唤他一声“爹爹”。
地牢中的林宛经过一年的酷刑,终于在一个雪夜悄无声息地断了气。
裴言之没有再去看她一眼,只在眼中清明时命人将她丢到乱葬岗,令其零落成泥。
我徘徊人间,直至见证所有因果落幕。
锦儿及笄后,凭着自己的手腕盘下京城多家铺面,成了名动京城的月满楼幕后东家。
她常做男装打扮,与各路豪杰结交,江湖上人人尊称她一声“锦爷”。
在最后一个与她相见的梦里,我已需要踮起脚尖摸她的发顶了。
她握住我的手,笑容明媚,眼中却带着泪光:
“娘亲,我现在有能力保护自己了,你安心去投胎吧。”
“下辈子,我们还要做母女,好吗?”
我含笑颔首,身影渐渐化作流光。
至于裴言之,在他苟延残喘的这些年,无数次苦苦哀求,祈求下辈子补偿我。
可有些缘分,一世错失便是永恒。
往后千秋万载,碧落黄泉,我与他,再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