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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宝华山“虎穴”基地,经过数月的经营,已非昔日吴下阿蒙。溪流两岸,整齐的木质营房取代了简陋窝棚,甚至开辟出了一小块训练用的校场。垦荒的坡地上,作物长势喜人。山谷入口处的防御工事也加固了不少,瞭望塔上日夜有人执勤。整个山谷秩序井然,隐隐透出一股森严之气。

指挥所内,油灯的光芒比以往明亮了些,桌上摊开的简易地图也被更精细的、由李云峰口述、石凤魁等人绘制的广西舆图所替代。地图上,代表“虎穴”的标记旁,新增了一个醒目的点——横州,并用细线连接。

李云峰的手指,沉稳地在地图上从“横州”向西移动,越过蜿蜒的郁江,最终重重地落在了邕州 的位置。他的目光锐利,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亚达,诸位兄弟,”他环视围坐在桌旁的石达开、石祥祯、石镇仑、石凤魁等核心骨干,“横州之局,幸赖镇吉兄弟与诸位努力,已初步打开。钱师爷这把‘伞’,目前还算稳固,为我等提供了喘息之机,也积累了初步的财帛。然则……”他话锋一转,手指用力点在邕州,“横州,终究只是一府之地,格局有限。我等欲成大事,目光须得更长远。邕州,西江上游之枢纽,左拥右江,右抱左江,控扼滇、黔、桂三省交通之咽喉,乃桂省真正之心腹重镇,亦是未来经略西南、乃至沟通海外的必争之地! 此地,必须拿下!”

石达开深以为然,接口道:“先生所言极是!邕州城高池深,商贾云集,官署林立。若能在此立足,不仅财源可增十倍,消息亦将灵通百倍!只是……”他顿了顿,虎目中闪过一丝凝重,“邕州水太深。省城大员、绿营驻军、各地会馆、豪商巨贾,势力盘根错节。绝非横州一钱师爷所能比拟。我等若贸然进入,恐如小舟入海,稍有不慎,便有倾覆之危。”

“风险固然巨大,然机遇亦空前。”李云峰肯定了他的判断,随即展开分析,“正因其重要,各方势力倾轧,反而可能有机可乘。我等策略,需比在横州时更为审慎、更为高明。”他伸出三根手指,“其一,人选须变。 邕州局面复杂,非机敏灵动可应对,需派沉稳干练、能审时度势、且有一定见识之人前往。镇仑兄弟性情稳重,办事牢靠,我看可担此重任。另,凤魁兄弟识文断字,通晓文牍,可为辅佐,负责与官场文书往来、账目管理等事宜。”

被点名的石镇仑面色沉稳,拱手道:“镇仑谨遵先生、大哥之命,必竭尽全力!”石凤魁听到自己也被委以重任,精神一振,扶了扶并不存在的眼镜,努力让自己显得更持重些:“凤魁定当悉心辅佐镇仑兄,不负所托!”

李云峰点点头,继续道:“其二,策略须变。 在横州,我等借重的是钱师爷这等贪利之胥吏。在邕州,此辈或仍可用,但绝非上选。我等需尝试接触更高层级,或更具潜力的人物。”他目光深邃,“例如,某位仕途受挫、渴望政绩的实权官员,或其身边不得志却胸怀才学的幕僚师爷。此类人物,往往更有抱负,若能以‘互利共赢’之道结盟,根基远比单纯的利益输送更为牢固。我等可借‘兴业货栈’贡献税银、提供‘新奇利国之物’(如更高品质的糖盐,乃至未来可能的其他商品)为其政绩添彩,助其上位;彼则为我等提供更高层次的庇护与发展空间。此乃政治投资。”

石达开眼中精光一闪:“先生之意,是要‘烧冷灶’?寻那潜龙在渊的官员?”

“不错!”李云峰赞许道,“风险与收益并存。若押中宝,收益将远超横州。其三,产业须升级。 邕州市场更大,竞争更烈。我等不能仅靠白糖、雪花盐。需将‘兴业货栈’的招牌打得更响。可增加商品种类,如精制红糖、更高档的山珍、甚至尝试小规模贩售经过处理的珍贵木材。更重要的是,要在邕州建立更隐秘、更高效的情报网络,不仅关注商情,更要留意官场动向、军队调动、乃至社会舆情。”

他最后肃然道:“此行任务艰巨,关乎我等事业能否更上一层楼。镇仑、凤魁,你二人需切记:稳字当头,谋定后动。宁可慢,不可错。前期以站稳脚跟、摸清情况为主,切勿急于求成。 遇有疑难,随时派人传讯回山。”

石镇仑与石凤魁起身,郑重行礼:“谨遵先生教诲!”

数日后,一支规模稍大的商队从“虎穴”秘密出发,经横州稍作休整补充后,沿着郁江水路,向着西面方向的邕州进发。商队领头者,正是面容沉稳、目光坚毅的石镇仑。他一身质地尚可的绸布长衫,打扮成颇有家底的年轻商贾模样。身旁跟着作师爷打扮的石凤魁,手持折扇,努力扮出几分文雅气。队伍中还有十余名精干伙计,押运着几船货物,除了常见的山货木炭,更有精心包装的白糖、雪花盐样品,以及部分作为活动资金的银两。

进入邕州地界,景象顿时不同。江面舟楫往来如梭,两岸屋舍渐密。及至邕州城外码头,但见桅杆如林,人声鼎沸,各色口音混杂,穿着各异的人群熙熙攘攘,彰显着省城的繁华与喧嚣。高大的城墙蜿蜒矗立,城楼上旗帜飘扬,兵丁肃立,气度森严。

石镇仑吩咐伙计们小心卸货,自己则与石凤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环境。他们并未急于寻找铺面,而是先包下码头附近一间中等客栈的独立院落住下。安顿好后,石镇仑对石凤魁道:“凤魁兄,邕州水深,我等初来乍到,切不可莽撞。需得先摸清这水下的礁石与漩涡。”

接下来的半个月,二人分工合作,悄然展开侦查。石镇仑凭借商人的身份,每日流连于茶楼、酒肆、行会聚集之地,与各路商贩、脚夫、甚至看城门的兵丁攀谈,请客吃饭,不着痕迹地打探邕州商界的格局、主要势力的背景、以及货物往来的门路。他沉稳寡言,出手大方却不过分张扬,渐渐也结识了几个消息灵通的“地头蛇”。

石凤魁则发挥其“文人”优势,带着名帖和准备好的“贽见礼”(一些高档文具和茶叶),拜访了邕州几家有名的书院、书铺,与一些不得志的秀才、老书吏交往,从他们口中探听官场轶事、衙门规矩、以及各级官员的性情、派系和升迁动向。他细心地将打听到的信息一一记录在册。

夜晚,二人在客房内对坐,将白日所得信息汇总分析。

“镇仑兄,”石凤魁指着自己绘制的人物关系草图,“邕州官场,以知府刘大人为尊,但其年事已高,据说即将致仕,心思多在保全晚节,不甚理事。实权似掌握在同知周大人和通判吴大人手中。周同知出身举人,为人还算方正,但据说与上面关系不睦,升迁无望;吴通判则……听闻贪名较著,与本地几家大商号过往甚密。”

石镇仑点点头,补充道:“商界方面,以‘广源’、‘福昌’、‘永盛’三家商号势力最大,几乎垄断了盐、糖、布匹大宗交易。背后似乎都有官场背景。码头一带,则有‘义兴’帮控制脚夫和部分航运,其头目与绿营某游击将军有姻亲关系。”

情况比预想的更为复杂。单纯依靠贿赂某个胥吏,在邕州恐怕难以立足,反而可能成为众矢之的。石镇仑沉吟道:“先生曾言,要寻‘潜龙’。观此情形,周同知或可一试?他仕途受挫,若我等能助其做出亮眼政绩,或许能引为奥援。”

石凤魁表示赞同:“只是,如何与之搭上线,且不露痕迹,需仔细筹谋。”

就在二人苦思解除之策时,一个意外的机会悄然出现。石凤魁在拜访一位老书吏时,偶然得知周同知的一位远房侄儿,正在为其寻找一位可靠的西席先生,教导其幼子读书。要求颇高,既要学问扎实,又要懂得些新学(指当时开始传入的西洋格致之学),因周同知本人对洋务略有兴趣,且不愿儿子只读死书。

石凤魁心中一动,回来与石镇仑商议:“镇仑兄,此或是天赐良机!我虽不才,于经史子集尚算熟稔。至于新学……先生平日所授之格物、算术、乃至粗浅的舆地之学,我亦用心记下不少,或可应付。若能借此机会进入周府,接近周同知,岂不比贸然投帖拜谒强上百倍?”

石镇仑仔细权衡利弊。此举虽有风险(身份可能暴露),但收益巨大,且方式自然。他最终拍板:“可行!但需万分谨慎。你以游学书生身份应聘,绝不可泄露与‘兴业货栈’之关联。我等在幕后为你提供支持。你入府后,首要任务是获取信任,观察周同知之为人,切不可急于求成。”

计议已定,石凤魁便精心准备,凭借扎实的旧学功底和从李云峰处学来的新颖知识(如简易的杠杆原理、基础几何、世界地图概略等),在应聘中脱颖而出,成功被周府聘为西席。他化名“冯魁”,开始了在周府的潜伏生涯。

石凤魁化名“冯魁”,以游学书生的身份进入周府,成为了周同知幼子的西席先生。周府虽非顶尖豪奢,却也庭院深深,规矩森严。石凤魁谨言慎行,每日除了尽心教导那位年方十岁、颇为聪颖的周小公子经书诗文外,还别出心裁地穿插讲授一些有趣的算术游戏、简易的物理现象(如虹吸、杠杆),甚至粗略勾勒世界地图,讲述海外风物。

这些新奇的知识深深吸引了周小公子,也让他对这位“冯先生”崇拜有加。孩子的变化自然落入了其父周同知的眼中。周同知周文敬,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一股读书人的清高和几分仕途不顺的郁结。他起初对这位年轻的西席并未太过在意,但几次考察儿子功课后,发现其不仅经学有进益,思维也开阔了不少,言谈间竟能说出“泰西诸国”、“地球圆形”等词汇,这让他大感惊异。

一日傍晚,周文敬处理完公务,信步来到书房,正遇见石凤魁在教儿子用算盘解一道复杂的“鸡兔同笼”题,方法巧妙,远胜寻常塾师所授。他忍不住驻足观看,并出言询问了几句。

石凤魁不卑不亢,从容应答,不仅解题思路清晰,更将算术之理引申至钱粮赋税、工程测算等实务,见解独到。周文敬越听越是惊讶,这年轻先生的学问见识,远非寻常腐儒可比。他便邀石凤魁到花厅用茶,详谈起来。

石凤魁牢记石镇仑的叮嘱,只言自己乃桂北学子,家道中落,游学四方,偶得一些海外残卷,故对杂学略有涉猎。他谈吐文雅,引经据典却不迂腐,对时局吏治也有几分不俗的见解,但点到即止,绝不妄议朝政。周文敬与之交谈,竟有几分遇到知音的感觉,心中郁结也稍得舒解。此后,他便时常邀石凤魁品茗论道,石凤魁也借机将李云峰平日灌输的“经世致用”、“民富国强”等理念,不着痕迹地融入言谈之中。

与此同时,城外的石镇仑并未闲着。他利用石凤魁提供的周府内部信息(如周同知的喜好、烦恼),以及自己在外围打探到的商情,开始精心布局。

他并未急于打出“兴业货栈”的招牌,而是先以低调的“桂北客商”身份,通过中间人,小批量、高价地向几家与周同知关系不算密切的商号,出售了少量极品白糖和雪花盐。这些货物品质远超市场所见,立刻在邕州高端客户中小范围引起了轰动,价格被炒得极高,但也引来了更多关注和打探。石镇仑故意营造出一种“货源神秘、背景深厚”的印象。

然后,他选择了一个恰当的时机。通过石凤魁的巧妙安排,在一次周文敬为公务烦心(主要是税收任务艰巨,而上司又施加压力)后,石凤魁“无意”中提起,听闻城中有客商带来一种极品白糖,香甜无比,或可买来尝尝,宽解心怀。周文敬心烦意乱,便随口应允。

当那罐晶莹剔透、甜润非凡的白糖摆在周文敬面前时,他初时并未在意,只当是寻常贡糖。待品尝之后,才真正被其品质震惊。石凤魁趁机进言:“东翁,此物绝非寻常砂糖可比。若能由官府主导,引进此类精良工艺,广开财源,不仅可充盈府库,缓解税赋之压,亦是造福地方、彰显政绩之良机啊。总强过一味加征摊派,徒惹民怨。”

这话说到了周文敬的心坎上。他正苦于无法完成上级摊派的加税任务,又不愿过分盘剥百姓以致激起民变。若真有此等点石成金之术……他心中一动,详细询问起这白糖的来历。

石凤魁见火候已到,便依照事先与石镇仑商量好的说辞,言道自己游学时,曾结识一位隐居的“奇人”,精通格物之学,善于改良百工之技,这白糖便是其秘法所制。此人性情高洁,不慕虚名,只愿与有志于“实业富民”的有识之士合作,且对合作者的品性要求极高。

周文敬闻言,沉默良久。他宦海沉浮多年,自然听出这话中有话。这“奇人”恐怕并非隐士那么简单,但其手中掌握的“技术”,却可能是自己摆脱目前困境、甚至更进一步的契机。他仔细权衡:与来历不明之人合作有风险,但若能因此做出政绩,且对方似乎志在“富民”而非造反,风险似乎可控,而收益……可能极大。

“冯先生,”周文敬终于开口,目光锐利地看向石凤魁,“可否安排……老夫与这位‘奇人’的代表见上一面?地点务必隐秘。”

石凤魁心中暗喜,知道最关键的一步即将迈出,面上却依旧平静:“东翁既有此意,学生愿尽力促成。只是对方谨慎,需些时日安排。”

几天后,在邕江边一艘看似普通的游船画舫内,一场秘密会晤正在进行。船舱雅间,门窗紧闭,桌上清茶飘香。一方是伪服而来的周文敬,只带了一名绝对忠诚的老仆在外等候。另一方,则是经过精心装扮、气质沉稳的石镇仑,他自称是“奇人”的全权代表“石先生”。

会谈在谨慎而紧张的气氛中开始。周文敬首先试探对方的底细和真实意图。石镇仑早有准备,他并不讳言“兴业货栈”与他们的关系(但隐去“虎穴”基地),坦然承认横州的生意,并强调他们的目的绝非对抗朝廷,而是希望通过发展“新式实业”——包括但不限于改良制糖、制盐、乃至未来可能的纺织、矿冶等——来“开辟利源,充盈国库;改良物产,惠及百姓;借此摸索一条富民强国之新路”。

他特别指出:“周大人,如今朝廷内忧外患,府库空虚,加征赋税无异于竭泽而渔,徒然激化矛盾。若能另辟蹊径,譬如,我等效仿西洋,兴办实业,官府只需提供庇护与便利,便可从中抽取可观税金,且此法能真正促进生产,百姓亦能得利,实乃一举多得之上策。大人若能率先在邕州试行此策,做出表率,岂非不世之功绩?”

这番话,深深打动了周文敬。尤其是“摸索富民强国新路”和“不世之功绩”的说法,击中了他作为传统士大夫内心“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以及对于政绩的渴望。他仔细审视着石镇仑,见其谈吐不凡,逻辑清晰,目光坦诚,不似奸诈之徒,心中的戒备又减了几分。

双方就合作细节进行了艰苦的谈判。最终达成秘密协议:

官方层面: 周文敬以“鼓励工商、开辟新税源”为由,为“兴业货栈”在邕州的经营提供合法身份和官方庇护,打击竞争对手的不法手段,并协助其打通与云南、贵州等地的商路。

利益分配: “兴业货栈”承诺,其在邕州及通过邕州渠道产生的大部分利润,将以“特许经营税”、“技术贡献费”等名目,上缴邕州府库一部分,另一部分作为“干股”分红,秘密提供给周文敬个人,支持其“上下打点”和“特殊用途”。

技术合作: “兴业货栈”将逐步向周文敬信任的工匠传授改良后的制糖、制盐等工艺,由官府主导建立官督商办的工坊,扩大生产,但核心配方仍由“兴业货栈”掌握。

相互保证: 协议双方严格保密,周文敬保证不探究“兴业货栈”的最终背景(只要其不造反),而“兴业货栈”保证其活动始终在“合法经商、实业富民”的框架内。

协议达成,双方皆松了一口气。周文敬仿佛看到了一条摆脱困境的康庄大道,而石镇仑知道,“兴业货栈”在邕州乃至整个广西的扩张,终于迈出了最关键、也是最坚实的一步。

有了周同知这把更高级别的“保护伞”,“兴业货栈”在邕州的发展势如破竹。很快,一家气派非凡的“兴业货栈邕州总号”在城南最繁华的地段开业,经营种类繁多的“桂北特产”和“精品糖盐”,生意兴隆,无人敢扰。财源比以前更加汹涌地流向“虎穴”。

宝华山深处,李云峰接到石镇仑派人送回的密信,详细汇报了邕州之行的成果。他仔细阅读后,将信纸在油灯上点燃,看着灰烬飘落。

石达开难掩兴奋:“先生,邕州已下,我等事业可谓如日中天!”

李云峰的目光却投向地图上更广阔的区域,声音沉稳:“亚达,此乃万里长征第一步。周文敬可用,却非完全可靠。利益联盟,最是脆弱。我等需趁此良机,加速积蓄力量——练兵、积粮、扩产、育才。 邕州之路已通,下一步,该将目光投向更远的……比如,广东,或者,那茫茫大海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通知横州、邕州,留意招募流民中的能工巧匠和身世清白的青壮,以扩充作坊、组建护商队为名,择优送至‘虎穴’受训。我们的根,始终要扎深,扎牢。”

宝华山的潜龙,羽翼渐丰,其目光已越过高山,投向了更浩瀚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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