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凝在农机站的窗台上,沈念抱着叠好的蓝布衫站在门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是陈砚之上回帮李婶修抽水机时弄脏的衣裳,她昨天趁王老五去镇上喝酒,偷偷拿去河边洗了,晒在老槐树下的绳子上,夜里收回来时还带着阳光和皂角的清味。
门是虚掩着的,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是扳手碰在铁件上的脆响。沈念深吸一口气,刚要推门,就听见身后传来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在石坪村,只有林秋月有这样的鞋。
“这不是王老五家的沈念吗?”林秋月的声音像淬了冰,带着股子说不出的讥诮,“大清早的,在农机站门口转悠什么?”
沈念猛地转过身,撞见林秋月那双画了眼线的眼睛。她今天穿了件藕粉色的确良衬衫,领口别着朵塑料红玫瑰,头发梳得光溜溜的,手里还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几个黄澄澄的橘子——这在村里可是稀罕物,多半是她在镇上工作的表哥带来的。
“我、我来还衣裳。”沈念把蓝布衫往身后藏了藏,指尖攥着衣角,布料被捏出褶皱。
“还衣裳?”林秋月往前凑了两步,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她手里的布包,突然笑了,“是陈砚之的吧?啧啧,真是贤惠,连别的男人的衣裳都帮着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婆娘呢。”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在沈念心上。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不说话了?”林秋月得寸进尺,伸手就要去掀她手里的布包,“让我看看,是不是洗得比我洗的还干净?”
“别碰!”沈念猛地后退一步,怀里的蓝布衫掉在地上,露出里面补过的袖口——那处是她昨晚就着油灯,用同色的线一针一线缝好的,针脚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林秋月的目光落在补丁上,脸色一下子沉了:“哟,还缝补了?真是上心。沈念,我劝你还是安分点,陈砚之是什么人?那是要娶镇上干部女儿的,你一个被人贩子卖来的女人,也配肖想?”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早起挑水的村民都围了过来,指指点点的目光像无数根刺,扎得沈念浑身不自在。
“我没有……”沈念蹲下身去捡地上的蓝布衫,手指刚碰到布料,就被林秋月一脚踩住。
“没有?”林秋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鞋跟碾在布衫上,“那你告诉我,他为什么总帮你?为什么给你送吃的?为什么跟王老五翻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攀高枝,想借着他离开王老五!”
“我没有!”沈念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用力去扯被踩住的衣裳,“你放开!”
两人拉扯间,农机站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陈砚之站在门口,额头上还沾着机油,看见眼前的情景,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秋月,你干什么?”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秋月看见陈砚之,脸上的凶狠立刻换成了委屈,眼圈一红:“砚之哥,我、我就是跟沈念说两句话,她就急了……”
“她说什么了?”陈砚之没看她,目光落在沈念通红的眼睛上,还有她手里被踩脏的蓝布衫。
“我……”林秋月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沈念咬着唇,把布衫往身后藏,摇了摇头:“没事,我们就是不小心撞了下。”她不想再给陈砚之添麻烦,更不想让他夹在中间为难。
陈砚之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径直走到她面前,接过她手里的布衫,拍了拍上面的灰。“我让她帮我洗的,怎么了?”他看向林秋月,眼神冷得像冰,“你有意见?”
林秋月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愣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围观的村民也没想到陈砚之会护着沈念,一时间都闭了嘴,场面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我……我就是觉得不太好……”林秋月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泄了气的皮球,“毕竟她是王老五的婆娘……”
“她是谁的婆娘,跟你没关系。”陈砚之把布衫搭在胳膊上,目光扫过围观的村民,“以后谁要是再嚼舌根,别怪我不客气。”
村民们被他的眼神吓得纷纷低下头,各自散开了。林秋月看着陈砚之护着沈念的样子,眼圈更红了,狠狠瞪了沈念一眼,提着竹篮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噔噔”的响声,像是在发脾气。
农机站门口终于安静下来。沈念低着头,不敢看陈砚之,心里又乱又慌。
“进去坐会儿吧,外面凉。”陈砚之率先打破沉默,转身往院里走。
沈念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农机站的院子不大,靠墙摆着几台待修的农机,角落里堆着些零件,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却让她莫名地觉得安心。
陈砚之给她倒了杯热水,放在石桌上:“别往心里去,林秋月她……就是那个性子。”
“我知道。”沈念捧着水杯,指尖传来温热,“今天的事,谢谢你。”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陈砚之叹了口气,“让你受委屈了。”
沈念摇摇头,没说话。她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梧桐树,叶子已经开始发黄,被风吹得沙沙响。她想起刚才林秋月的话,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是啊,她和陈砚之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林秋月的目光?还有王老五的拳头,村民的唾沫,还有她那见不得光的身份。
“这衣裳……”沈念看着他胳膊上的蓝布衫,“被踩脏了,我再拿去洗洗吧。”
“不用了。”陈砚之把布衫拿下来,抖了抖,“不碍事。”他顿了顿,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橘子,递到她面前,“给你。”
是林秋月竹篮里的那种橘子,表皮光滑,带着淡淡的清香。
“这是……”沈念愣住了。
“刚才林秋月来的时候,塞给我的,我不爱吃这个。”陈砚之笑了笑,“你尝尝?”
沈念看着那个橘子,又想起林秋月那嫉妒的眼神,摇了摇头:“我也不爱吃。”
陈砚之也不勉强,把橘子放在石桌上:“那先放着。”
两人就这么坐着,谁也没说话,只有风吹过院子的声音,还有远处传来的鸡鸣。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温暖而宁静。
过了一会儿,沈念站起身:“我该回去了,王老五要是醒了,又该发脾气了。”
陈砚之点点头:“我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沈念拿起桌上的橘子,塞进他手里,“这个,你还是自己吃吧。”
说完,她转身往外走,脚步轻快了些。走到院门口时,她回头望了一眼,陈砚之还站在石桌旁,手里拿着那个橘子,阳光落在他身上,像镀了层金。
沈念的心里忽然亮堂起来。或许,有些目光不必在意,有些闲言不必理会。只要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还在,就总能熬到天亮。
回到家时,王老五还在睡觉。沈念坐在灶膛前,添了把柴,火慢慢旺起来,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她想起陈砚之刚才的样子,想起他递过来的热水,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了扬。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暖,照在窗台上,像铺了层金子。沈念知道,林秋月的目光还会像影子一样跟着她,村里的闲言碎语也不会轻易消失。但她不怕了,因为她知道,在这片看似冰冷的土地上,还有人愿意为她挡开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愿意给她递上一杯热水,一颗橘子,一份微不足道的温暖。
这份温暖,就像灶膛里的火,看似微弱,却能焐热整个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