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当哐当地行驶了十几个小时,将熟悉的田野、村庄和山峦远远抛在身后。窗外的景色,从一成不变的土黄与翠绿,逐渐变成了连绵的、陌生的丘陵,然后是偶尔闪现的、规模更大的城镇,最后,是那片望不到边际的、灰蒙蒙的,属于城市的天空。
弟弟靠着车窗睡着了,母亲望着窗外,眼神里是茫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我坐在他们对面,手心沁出薄汗,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混杂着逃离的解脱与对未知的、隐秘的兴奋。那个充斥着暴力、谎言与压抑的村庄,终于被我们甩在了身后。
陈先生将我们安置在邻省一个地级市的城郊结合部。一个不算新,但干净整洁的小区,两室一厅的房子,墙壁雪白,地板是光亮的瓷砖,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阳台。这一切,与我们那个漏风漏雨、充斥着霉味和争吵声的老屋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母亲似乎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安稳的“正常”生活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她开始学着使用燃气灶和抽水马桶,小心翼翼地在光滑的地板上行走,生怕留下脚印。陈先生派人送来了基本的生活用品,还有一些包装精美的、她从未用过的护肤品。她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笨拙地涂抹着那些乳白色的膏体,眼神里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而我,在短暂的新奇之后,注意力很快被另一样东西牢牢抓住——陈先生通过母亲给的那笔“安置费”,以及他默许的、可以适度“挥霍”的零花钱。
那厚厚的一叠钞票,握在手里的感觉,与我之前偷偷攒下的奖学金和零星索要来的钱完全不同。它们代表着一种更直接、更强大的力量。
我第一次独自走进了市区最大的购物中心。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我略显局促的身影,中央空调吹出恒定的、带着香氛的凉风,与外面燥热的街道判若两个季节。琳琅满目的商品在明亮的射灯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空气中漂浮着高级化妆品和咖啡混合的、复杂而迷人的气味。
导购员穿着笔挺的制服,脸上挂着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微笑。她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但当我从那个陈先生给的、质感不错的钱包里,从容地抽出几张崭新的百元钞票时,那审视立刻变成了殷勤和热情。
我买下了之前在杂志上看到过的、带有醒目英文logo的运动鞋,买下了料子柔软、剪裁合身的连衣裙,买下了包装精美的口红和眼影盘。我甚至走进一家苹果授权店,在店员略显惊讶的目光中(毕竟我看上去还像个学生),买下了一部最新款的Phone。那流畅的触感,那块清晰的屏幕,与我之前那个笨重的二手按键手机,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提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走出商场,夏日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看着玻璃幕墙上反射出的那个身影——穿着新裙子,踩着新鞋子,手里拿着最新款的手机,俨然一个城市里家境优渥的少女。虚荣心像被吹胀的气球,鼓鼓地充盈在胸口。我想起初中体育课上,那件被嘲讽的“廉价运动服”,此刻,它们仿佛被这些崭新的、带着价签的东西彻底覆盖、碾压了过去。
我去了装修雅致的西餐厅,对着菜单上那些陌生的名字,学着旁边桌客人的样子,点了一份牛排和一杯橙汁。刀叉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牛肉在嘴里咀嚼,带着一种与家里炖肉截然不同的、粗粝而原始的香气。我看着窗外车水马龙,行色匆匆的路人,感觉自己仿佛也融入了这种繁华的节奏,尽管只是浮于表面。
陈先生似乎乐见我的这种“转变”。他偶尔会打电话给母亲,语气温和地询问我们的生活,并暗示零花钱可以随时开口。我清楚地知道,他并非出于慷慨,而是某种意义上的“封口费”和“驯化”。一个沉迷于物质享受、见识浅薄的“花瓶”,远比一个心怀怨恨、野心勃勃的“聪明人”更容易掌控。他大概希望我用这些华服美食、新奇玩意麻痹自己,安心做一个被他圈养起来的、无足轻重的附属品。
我顺从地扮演着这个角色。在他安排我们去海边城市短暂旅行时,我表现出极大的兴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真实的大海,蔚蓝,广阔,无边无际,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与记忆中山村带着土腥气的风截然不同。我们住在能看到海景的酒店,吃着昂贵的、造型精致的海鲜。我穿着新买的泳衣,走在细软的沙滩上,感受着周围投来的、或欣赏或羡慕的目光。
那一刻,站在海边,看着潮水一次次涌上退下,听着游客们的欢声笑语,物质带来的短暂满足感如同潮水般慢慢退去,心里某个角落,却泛起一种更深的空洞与冷静。
这些繁华,这些享受,如同海市蜃楼,是建立在别人(陈先生)的施舍与某种心照不宣的交易之上的。它们很美,很诱人,却也轻飘飘的,没有根基。
我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上是游戏里那个声音好听的男人发来的信息,问我什么时候上线。虚拟世界的陪伴,现实世界的物质,似乎都在试图填补着什么。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是这些外在之物永远无法填补的。比如,那份对绝对掌控自己命运的渴望。比如,那个在物理课堂上,被赵老师用轻视的目光打量时,心底涌起的、冰冷的不甘。
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但我想要的,远不止是成为一个被物质包裹的、精致的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