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冰冷地泼洒在公寓光洁的地板上,映照出时晚吟独自蜷缩在沙发上的身影。那本深蓝色的俄文诗集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坚硬的封面硌着她的胸口,带来一丝微痛的清醒。
贺枭就是R先生。
这个认知像一场无声的海啸,在她内心世界席卷而过,摧毁了旧有的堤坝,留下了一片混乱不堪的滩涂。恨意、依赖、愤怒、困惑、还有一丝被她死死压制的、不该有的悸动,所有这些情绪疯狂地交织、撕扯,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她无法将那个在商场上冷酷决断、用尽手段将她禁锢在身边的总裁贺枭,与那个在深夜里用低沉嗓音诵读诗歌、为她构筑唯一安宁角落的R先生重合。这太撕裂了,就像光和影强行糅合在一起,构成一幅荒诞而令人心悸的画面。
他到底想做什么?是觉得用这种双重身份的游戏操控她更有趣?还是说……这背后,真的有她尚未知晓的苦衷和苏婉清暗示的“保护”?
不,不能心软。时晚吟用力摇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母亲还躺在病床上,U盘里的证据冰冷而残酷,贺氏这潭水深不可测。无论贺枭有什么理由,他剥夺她自由、试图掌控她人生的行为是事实。
可是……那声音带来的安宁,也是事实。
这种矛盾的撕扯让她备受煎熬。她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不能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混乱的情绪里。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确认贺枭的立场,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
天快亮时,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她脑中逐渐成型——主动试探。
既然贺枭扮演着双重角色,那她就顺着这条线,去触碰他伪装下的真实。
第二天,时晚吟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脸色也比平日更苍白几分,一副彻夜未眠、精神不济的模样。她刻意没有用妆容去仔细遮掩。
贺枭过来一起吃早餐时,看到她这副样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没睡好?”他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
时晚吟抬起眼,目光有些涣散,带着一种真实的疲惫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依赖般的脆弱(这部分并非完全伪装,她确实一夜没睡,心力交瘁)。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老毛病了,有点失眠。”
她注意到,在她说完“失眠”两个字时,贺枭握着咖啡杯的手指,极其细微地收紧了一下。尽管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一瞬间的眼神变化,没有逃过时晚吟刻意观察的眼睛——那是一种混合了了然、复杂,甚至有一丝……无奈的情绪。
他果然在意这个。
“要不要让医生来看看?”他问,语气听起来像是常规的关心。
“不用了。”时晚吟低下头,用小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状似无意地低声喃喃,“看了很多医生都没用……可能,只有听点安静的东西才有点效果吧……”
她没有具体说听什么,但她相信,以贺枭的敏锐,一定能听懂她的暗示。
贺枭沉默了片刻。餐厅里只剩下餐具轻微的碰撞声。
“我书房里有一些助眠的音乐音频,”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平稳,“待会儿让阿成拿给你。”
他没有提诗歌,没有提R先生,而是用了更泛指的“音乐音频”。他在回避,或者说,他在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不想直接戳破那层窗户纸。
“谢谢。”时晚吟轻声道谢,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这就是她试探的第一步——让他知道,她的失眠依旧严重,并且,她在无意识中,依旧依赖着那种特定的“安静的声音”。她要观察他的反应,看他是否会因此流露出更多破绽。
早餐在一种微妙的沉默中结束。贺枭去了公司,而阿成很快送来一个崭新的、未拆封的降噪耳机和一个U盘,说是贺枭吩咐的。
时晚吟回到房间,插上U盘。里面果然不是“音乐”,而是几个音频文件,文件名很简单,只有日期。她点开最近的一个。
熟悉的、低沉舒缓的男声流淌出来,诵读的依旧是俄文诗歌,但这一首,不同于往日的忧郁或激昂,带着一种更深的、近乎叹息的温柔与……孤独?
“……И ты идешь один, похожий на людей.”
(……而你独自走着,看起来像人们一样。)
他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穿透一夜未眠的焦躁和内心的惊涛骇浪,缓缓抚平她紧绷的神经。时晚吟靠在床头,闭上眼睛,任由那声音将她包裹。理智告诉她应该警惕,这是敌人的糖衣炮弹,但身体和潜意识却背叛了她,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刻的宁静。
在这种奇异的矛盾中,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不能只被动地接受试探的结果,她需要主动创造机会,去挖掘更深层的东西。贺枭的书房,那个他处理核心事务、可能藏着更多秘密的地方,成了她下一个目标。
直接进入书房风险太大,必然触发警报。但她可以利用贺枭对她“R先生”身份的微妙态度。
几天后,时晚吟再次“失眠”了。这次,她在深夜,穿着单薄的睡衣,抱着一个靠枕,赤着脚,如同梦游般,走到了贺枭的书房门口。
书房的门紧闭着,但门下缝隙透出微弱的光,显示里面有人。
她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脸上带着迷茫和脆弱(这次是七分表演,三分真实),然后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键盘敲击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进来。”贺枭的声音传出,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时晚吟推开门,怯生生地探进头。贺枭正坐在宽大的书桌后,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他冷峻的侧脸。他看到是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我……我睡不着。”时晚吟的声音很小,带着鼻音,像是委屈,又像是依赖,“听到你这边有声音……可以……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吗?我保证不打扰你。”
她指了指书房里靠墙的那张舒适的单人沙发。这个要求看似突兀,但在她塑造的“失眠脆弱依赖R先生声音”的人设下,又显得合乎情理。
贺枭看着她赤着的脚,单薄的睡衣,以及脸上那恰到好处的无助,眸色深沉如夜。他沉默了几秒钟,这短短的几秒,对时晚吟来说却无比漫长。
“把拖鞋穿上。”他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但没有拒绝。
时晚吟心中一动,立刻返身回去穿上拖鞋,然后快步走进书房,乖巧地在那个沙发上蜷缩起来,抱着靠枕,像一只寻找温暖角落的猫。
贺枭不再看她,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电脑屏幕,但敲击键盘的声音,明显比之前轻缓了许多。
时晚吟缩在沙发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成功了第一步!她进入了这个戒备森严的领域。
她不敢四处张望,只是半闭着眼睛,假装逐渐被他的存在(或者说,被“R先生”的“场”)安抚,慢慢入睡。实际上,她的耳朵竖起着,敏锐地捕捉着一切声音——他敲击键盘的节奏、偶尔翻动文件的声音、甚至他呼吸的频率。
同时,她眯着的眼睛,借着微弱的光线,极力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个书房。书架的布局、办公桌上的摆设、有没有看起来特别的装饰品或者保险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贺枭似乎完全沉浸在工作中,没有再理会她。
就在时晚吟以为今晚不会有更多收获,准备“醒来”离开时,贺枭桌上的内部通话器忽然响了起来,打破了书房的寂静。
贺枭接起,听了几句,脸色骤然变得冰冷肃杀。
“什么时候的事?”他声音压得很低,但其中的寒意让假装睡觉的时晚吟都心头一凛。
“……确定是他们的人?”他继续问,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节奏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处理干净,别留痕迹。还有,给我查,是谁走漏的消息!”
他的话语片段传入时晚吟耳中,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她心上。
他们的人?处理干净?走漏消息?
这分明是在处理某种见不得光的威胁!是在说U盘里提到的那些非法交易吗?贺枭果然涉入其中!他此刻展现出的冷酷和决绝,与R先生的温柔嗓音形成了可怕的对比!
通话结束,书房里重新陷入死寂,但那种冰冷的、危险的气息却弥漫开来。
贺枭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疲惫和戾气。他忽然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沙发上的时晚吟。
时晚吟赶紧彻底闭上眼睛,放缓呼吸,假装睡得正沉。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在她面前极少流露出的真实情绪。
然后,她听到他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接着,是椅子移动的声音。他站起身,脚步声朝她走来。
时晚吟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他要做什么?
脚步声在她沙发前停下。她能感受到他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以及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一丝烟草味(他很少抽烟,除非极度烦躁)。
他没有碰她。
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然后,一件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西装外套,轻轻地盖在了她的身上。
动作带着一种与他此刻戾气截然不同的、近乎笨拙的温柔。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离开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直到确认他的脚步声远去,时晚吟才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抓着身上那件昂贵的定制西装外套,胸口剧烈起伏。
试探的结果,比她预想的更惊人,也更……混乱。
他确实涉足黑暗,手段冷酷。
但他对她……那声叹息,那件外套,又算什么?
裂痕已经出现,但裂痕之下显露出来的,不是简单的黑白,而是更令人迷失的、深深的灰色。
她将脸埋进那件还残留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外套里,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