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铁盐合流
暗榭盟约的余温尚未散尽,未央宫上空的风向却已悄然转变。卫青病重无法视事的消息,如同无法遏制的野火,迅速在朝野间蔓延开来。原本因太子“收敛锋芒”而稍显平静的湖面,再次被投入巨石,激荡起层层暗涌。
朝会上,气氛明显不同。官员们的奏对少了些许顾忌,言语间多了几分试探与机锋。几位素来与卫氏不算亲近的列侯,甚至隐隐提出,大司马乃国之重器,不宜久悬,当早定名分,以安军心。矛头虽未直指东宫,但那若有若无的压力,已然笼罩在刘据周身。
刘据垂首立于丹墀之下,面色平静,心中却冷笑连连。舅舅尚在病榻之上,这些人便已迫不及待了么?他依照“藏锋”之策,并未直接反驳,只是偶尔在皇帝问及时,才谨慎地表示“军国大事,全凭父皇圣裁”,将皮球轻巧地踢了回去。
然而,退朝之后,东宫的书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霍去病几乎是踩着朝会散去的钟声而来,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殿下!今日朝堂之上,那几位老朽之言,殿下可曾听见?他们这是要逼宫!要架空舅舅留下的权柄!”
“孤听见了。”刘据示意他坐下,亲手斟了一盏温茶推过去,“急什么?跳得越高,摔得越重。父皇尚未表态,他们便如此沉不住气,可见其心已乱。”
霍去病接过茶盏,却无心饮用,重重放在案上:“陛下态度暧昧,才更令人心焦!北疆军报,左贤王部骑兵活动日益频繁,小规模冲突已发生数起!军中若无统一号令,如何应对?难道真要等匈奴叩边,才仓促应战吗?”
“所以,你的‘新策’,需加快步伐了。”刘据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朔方那边的选址,进行得如何?胡骑编练,可有进展?”
提到军事,霍去病精神一振,压下怒火,低声道:“地点已初步选定两处,地势险要,且有水源。胡骑方面,接触了几个小部落,条件已谈妥,只待首批钱粮物资到位,便可先行招募数百骑,作为哨探和前导。只是……”他眉头又皱了起来,“此事需绝对隐秘,动用的是臣的私蓄和部分军中‘小金库’,长此以往,难以为继。且若被朝中那些老顽固知晓,必遭弹劾。”
钱粮,又是钱粮!刘据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这便是无实权太子的尴尬,纵有千般奇思妙想,若无财源支撑,便是空中楼阁。他不由得再次想到了河东盐池,想到了那能带来滚滚财源的“盐引策”。
“钱粮之事,孤来想办法。”刘据沉声道,“你只管放手去做,务必在北疆生变之前,形成一支可战之力,哪怕只是雏形!”
正在此时,内侍在外低声禀报:“殿下,苏氏锦轩派人送来一批新到的蜀锦,说是请殿下品鉴。”
苏溪?刘据与霍去病对视一眼,霍去病会意,立刻起身:“臣先行告退,北疆之事,臣会加紧。”
送走霍去病,刘据立刻命人将苏氏的人引至偏殿。来的并非苏溪本人,而是一名看似精明的中年管事,态度恭敬,言语圆滑。但在呈上锦缎样品时,他却借着展开一匹深色锦缎的掩护,将一枚小巧的、卷成细管的帛书,悄无声息地塞入了刘据(肖健)手中。
刘据面不改色,收下锦缎,赏赐了管事,打发他离开。
回到内室,他立刻展开那卷小小的帛书,上面用娟秀却略显跳脱的字迹写着几行字:
“河东风声鹤唳,盐枭蛰伏,官仓账面‘耗损’惊人。闻有‘酷吏’持节将至,此地豪强似与长安某‘贵人’门下往来密切,盐利三成输往‘云深处’。另,近日有多批陌生商队携重金入河东,所购非盐非铁,皆为粮秣、皮革、车仗,去向……往北。”
信息零碎,却字字千钧!
“云深处”?这是暗指某位地位崇高的后宫嫔妃,还是某处皇家苑囿?竟能分走三成盐利!而那些采购军需物资的陌生商队,目的地是北方……是匈奴?还是……准备趁军方权力交接时有所动作的某些边将或列侯?
苏溪这条线,果然价值连城!她提供的,是官方渠道绝难触及的、来自民间和灰色地带的核心情报!
刘据将帛书凑近灯焰,看着它化为灰烬。心中对河东局势的判断,更加清晰,也更为沉重。这已不仅仅是贪腐,更可能牵扯到内外勾结、资敌谋逆!
必须尽快让汲黯掌握更多实证!
他立刻修书一封,用语极其隐晦,只提醒汲黯注意核查盐利最终流向,以及近期涌入河东的大宗非盐铁贸易,尤其关注其资金源头与最终去向。写完后,用特殊药水处理,交由心腹通过隐秘渠道火速送往河东。
处理完河东之事,他又想到了霍去病面临的资金困境。目光不由再次投向北方。或许……可以双管齐下?
他沉吟片刻,再次提笔,这次是写给霍去病。信中,他并未直接提供钱财——他目前也拿不出太多——而是提出了一个构想:能否利用那些“编练”的胡骑,或以其他隐秘方式,对匈奴或某些不听话的部落,进行一些小规模的、以战养战的“武装贸易”或“惩罚性劫掠”?目标并非攻城略地,而是获取马匹、皮革等军需物资,甚至……黄金。当然,这一切必须在绝对掌控和保密下进行,动作要快,要狠,要如同草原上的白毛风,来得突然,去得无影无踪。
这是将军事行动与经济掠夺结合起来的险棋,但也是目前打破困局最可能见效的捷径。他知道霍去病的性格和能力,这种事,交给他去办,最是合适。
信使再次悄然离宫。
做完这一切,刘据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他走到窗边,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将未央宫的殿宇染成一片凄艳的金红。
盐政、军权、财源、情报、宫闱……无数条线在他手中交织、拉扯。他如同一个走在深渊之上的舞者,每一步都需精准计算,不能有丝毫差错。
舅舅“藏锋”的叮嘱言犹在耳,但现实的逼迫却让他不得不一次次将手伸向权力的刀柄。
“铁”与“盐”,帝国的两大命脉,此刻正以一种诡异而危险的方式,在他手中悄然合流。
他不知道这激流的终点是深渊还是彼岸,但他已无路可退。
唯有向前。
他握紧了窗棂,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未央宫的黄昏,静默而漫长,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席卷一切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