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内,时间仿佛被拉长。
萤石冰冷的光辉无声流淌,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石壁上,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摇曳。
沈禾苗指尖的碧光如萤火,悄然没入萧景明的穴位,引导着那微弱的青藤生机滋养他受损的经脉。
萧景明闭目凝神,竭力引导着体内那丝逐渐汇聚的暖流,对抗着失血和剧毒带来的冰冷与虚弱。
空气中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那若有若无、从地面渗透下来的、属于黎明前最深沉寂静的微凉。
然而,这份强行维持的平静,在下一刻被彻底撕碎。
就在行针接近尾声,萧景明内息运转至一个微妙关头之际,沈禾苗识海深处那株一直安静蛰伏、缓缓恢复生机的青藤,毫无预兆地、前所未有地剧烈震荡起来!
不再是之前的预警式轻颤,而是近乎疯狂的摇摆,碧绿色的光芒在她意识中狂闪不止,传递来一股强烈到几乎让她心脏骤停、四肢冰凉的危机感!
那感觉并非来自明确的某个方向,而是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粘稠的恶意与纯粹的毁灭气息。
仿佛有一头自远古沉睡中苏醒的绝世凶兽,已经睁开了猩红而残忍的双眼,冰冷的目光穿透了层层泥土与石壁,精准无比地锁定了他们这方狭小的藏身之所,正无声无息地匍匐逼近,獠牙上滴落着腐蚀一切的毒涎。
几乎在同一瞬间,萧景明也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眼底因疗伤而残留的些许平和与疲惫,在千分之一刹那里被全然的、锐利如鹰隼般的警惕取代。
那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对杀气的感知甚至超越了五感的范畴。他喉间滚动,一声压抑而急促的低喝破唇而出:
“不对!有杀气!”
他的话音未落,甚至那“杀气”二字的尾音还萦绕在阴冷的空气中——
“呜——!”
密室外,那通往地面的、狭窄而曲折的通道方向,率先传来的是赵霆一声压抑到极致、却依旧能听出惊怒交加的低吼!
那声音不像他平日沉稳的禀报,更像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猛兽,在利爪临体前发出的、混合着愤怒与决绝的咆哮!
紧接着,便是兵刃急速破空那尖锐的嘶鸣,以及猛烈到几乎要震碎耳膜的交击铮鸣!
那声音密集得如同盛夏的暴雨砸在铁皮屋顶上,毫无间歇,每一记碰撞都蕴含着沛然莫御的力量和玉石俱焚的决绝!
这根本不像是寻常的缠斗或阻截,更像是在用生命筑起一道脆弱的堤坝,拼尽一切去阻拦某种无法形容的、极其可怕的东西闯入这最后的避难所!
“殿下——!”赵霆的声音再次响起,穿透了激烈的金铁交鸣,带着一种萧景明从未听过的、近乎绝望的颤抖与焦急,仿佛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一般,“我们被包围了!是红莲府的人,他们…他们竟然出动了‘血莲卫’!”
“血莲卫?!”
萧景明脸色骤变,一直强撑的、如同冰封湖面般的镇定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而且这裂痕在迅速扩大,直至眼底深处浮现出无法掩饰的、源自认知被颠覆的骇然。
他猛地吸了一口凉气,牵动了胸前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这疼痛远不及他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他们竟然真的存在…”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红莲府…竟然动用了这支根本不该现世的力量…”
沈禾苗在他低喝出声的瞬间,已然手腕一抖,动作快如闪电,数枚银针几乎是同时从萧景明穴道上捻转而起,收入掌中。
她顾不得仔细收纳,立刻沉声问道,声音因那突如其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危机感而微微发紧:“红莲府…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还有这血莲卫?”
萧景明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深处捞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沉重的历史感:“红莲府…并非寻常江湖帮派。它更像是一个蛰伏了数百年的邪异教派,其根源甚至可追溯至前朝。他们信奉所谓的‘红莲净世’,认为唯有以红莲业火焚尽世间,才能重塑纯净乐土。其势力盘根错节,早已渗透朝野上下,乃至边陲州府。青州,恐怕早已被他们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
他一边说,一边强忍着眩晕和虚弱,试图撑起身体,“而这血莲卫,便是红莲府最核心、最神秘、也最可怕的力量。”
他看了一眼沈禾苗,继续解释道,语气愈发凝重,“并非普通的教徒或死士,据秘档零星的记载,他们是用了极其残忍古老的秘法,自小筛选、培养出来的‘怪物’。悍不畏死,不,他们根本不知死亡为何物,这只是最基本的特点。他们真正可怕之处在于,身负诡异的红莲邪术,能惑人心智,操纵血肉,甚至…形态诡异,不似活人!以往都只在皇城司最机密的卷宗里提到过这个名字,被视为近乎传说般的禁忌,连父皇都曾严令非特许不得深究…没想到,他们不仅真的存在,还出现在了这里…”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借此压下心中的震撼,继续道:“我此次秘密前来青州,实则是接到密报,怀疑青州官场与红莲府勾结极深,甚至可能…在利用养济院这等慈善之地,进行某种与莲毒相关的可怕仪式。如今看来,这养济院地下的秘密,以及这突如其来的血莲卫,都印证了此事的严重性,远超最初的预估。”
他猛地站起身,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他刚刚积蓄起来的大部分力气,脸色苍白得如同地府幽魂,身形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冷的石桌边缘才勉强站稳。
但与此同时,那股属于天家皇子、深植于血脉骨髓之中的、不容侵犯的威严气势却陡然爆发出来,冲散了几分虚弱带来的颓唐。
他毫不犹豫地迅速从怀中贴身内袋里,取出那枚触手冰凉、刻着繁复云纹的玄铁令牌,不由分说,一把紧紧塞入沈禾苗手中,那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纤细的手腕向下一沉。
“听着,禾苗!”他第一次如此急切地、毫无保留地、省却了一切客套与姓氏地呼唤她的名字,眼神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与决绝,目光如同烙铁般灼灼地钉在她脸上。
“这密室后方,石床之下,还有一条更为隐秘的逃生密道,直通城外三里处的乱葬岗。开启机关在床脚从左数第三块松动的青砖之下,用力按下即可。记住,出去之后,不要回头,不要停留,立刻去城南的永济当铺,出示这枚令牌,自会有人接应你,护你周全离开青州!永远不要再回来!红莲府之事,牵扯之深,已非一人一派之争,而是动摇国本之祸!此事之凶险,已远超你我能掌控的范畴!”
沈禾苗感受着掌心那枚令牌传来的、几乎要冻僵血液的冰冷质感,听着萧景明话语中透露出的关于红莲府的惊人内幕,再看看他眼中那近乎托付后事的、不容置疑的决然,她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她能清晰地看到他被冷汗浸湿的鬓角,因失血而干裂起皮的嘴唇,以及那强撑挺直却依旧微微颤抖的脊梁。
但她没有任何犹豫。
几乎是本能地,在那巨大的恐惧和压迫感之下,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自心底涌起。
她伸出另一只手,坚定地、毫不犹豫地将那块沉甸甸的、象征着生路与责任的令牌,又塞回了萧景明那沾着血迹与尘土的手中。
同时,她空出的手腕灵巧地一翻,纤细的指间已如同变戏法般夹住了数枚闪烁着幽冷碧光的银针——那是她这几日利用疗伤间隙,用识海青藤逸散出的汁液精心淬炼,蕴含着一丝净化之力,以备不时之需的保命之物。
针尖的碧光在她指尖吞吐不定,映亮了她清澈的眼眸。
她的目光毫无畏惧地迎上萧景明错愕的眼神,那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恐惧,没有慌乱,没有退缩,只有一种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坚定,以及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与他同生共死的坦然与平静。密室幽暗的光线在她侧脸勾勒出柔韧而清晰的轮廓。
“我说过,”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还要平静几分,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珠落盘,掷地有声,在这杀机四伏的狭小空间里回荡。
“既然上了同一条船,前方是深是浅,是刀山还是火海,自然要一起蹚过去。我沈禾苗,行医济世,或许不懂你们朝堂之上的权谋争斗,但这红莲府以邪毒害人,扭曲生命,便是我必须对抗之敌。我也深知‘信义’二字重若千钧。我绝不会丢下自己的病人于险境,更不会抛弃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同伴,独自逃生。”
萧景明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毫无转圜余地的坚决,知道在此刻,任何劝解、命令甚至哀求都是徒劳。
他握紧了手中那失而复得、却更显沉重的令牌,冰凉的触感反而让他混乱的心绪奇异地镇定了几分。
他又看了看她指间那蓄势待发、流转着生命碧光的寒芒,胸腔中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而澎湃的情绪瞬间充满。
那情绪冲刷着恐惧,涤荡着不安,只剩下纯粹的、破釜沉舟的决意。他重重地、几乎是发泄般地、从喉咙深处吐出一个字:
“好!”
这一声“好”,短促而有力,包含了太多的意味——是绝境之中毫无保留的相互托付,是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共同决心,更是一种超越身份壁垒、超越世俗功利计较的、纯粹的信赖与认可。
两人相视,在这命悬一线、危机迫在眉睫的关头,竟不约而同地、极淡极快地勾起了一抹几乎难以察觉、却无比真实而复杂的弧度。
那并非笑容,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确认,一种灵魂层面的共鸣。
一种无需言说、生死与共的默契与羁绊,在这阴暗逼仄、杀机四伏的方寸密室里,于生死一线的边缘,彻底铸成,坚不可摧。
萧景明反手,“锃”的一声清越龙吟,拔出了腰间那柄看似朴素无华的长剑。
剑身如一泓秋水,映照着墙壁上萤石散发出的冷冽光辉。
或许是因为感应到主人那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磅礴战意与凛然气概,或许是因为这密室内残留的、不断对抗红莲邪毒的青藤生机余韵,那清亮的剑锋之上,竟隐隐流转起一层淡淡的、与他臂上那圈淡金色纹路遥相呼应的、柔和却坚韧的微光。
“那就让我们并肩一战,”他横剑于胸,剑尖微抬,指向那扇隔绝内外、正承受着巨大压力的石门,声音冷冽如数九寒冰,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眸之中,却燃烧着炽烈如熔岩的火焰,仿佛要将这地下的阴冷与绝望一同焚尽,
“好好领教一下,这红莲府麾下、传说中的‘血莲卫’,究竟有何等通天彻地的邪门本事!”
而此时,密室外的情况显然已急转直下。
赵霆的怒吼声越来越急促,甚至带上了几分力竭的沙哑,兵刃疯狂碰撞的刺耳噪音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密集和混乱,其间开始清晰地夹杂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毛骨悚然的诡异声响——
那像是湿滑的血肉被巨力生生撕裂、又像是无数细小的虫豸在同时疯狂啃噬着骨头、还混合着某种粘稠液体不断滴落的“嘀嗒”声。
这声音仿佛带着腐蚀心志的力量,听得人头皮发麻,肠胃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
更让人心神不宁、几欲作呕的是,一股浓郁到令人几欲窒息、甜腻中带着浓烈腐朽与血腥气的莲花异香,如同拥有自我生命的活物毒雾,开始无孔不入地从石门底部的缝隙、墙壁与天花板接壤的细微孔洞,甚至是从他们脚下的泥土之中,丝丝缕缕、却又源源不断地渗透进来,迅速在密室内弥漫、堆积。
这香气不仅刺鼻,似乎更能直接影响、污染人的神智,沈禾苗立刻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袭来,胸口烦闷欲呕。
她识海中的青藤应激地剧烈摇曳,散发出更加浓郁的清凉气息,流转全身,才勉强将那不适的晕眩感和呕吐欲望压制下去。
隐约间,在那激烈的、越来越近的打斗声和令人牙酸的诡异撕裂声之外,一种低沉而平板、毫无感情起伏、仿佛来自九幽黄泉深处的梵唱吟诵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地传入两人紧绷的耳膜。
那语言古老而晦涩,语调单调得如同敲击丧钟,却带着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摄人心魄的诡异魔力,每一个不明意义的音节都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敲打在人的心脏与意志之上,试图瓦解一切抵抗的念头,诱发出内心最深沉的恐惧与绝望。
沈禾苗屏住呼吸,将体内那微弱却顽强的青藤之力催动到极致,紧守灵台清明。
她握紧了手中那几枚可能是她最后依仗的碧针,针尖的冷光与她眼中的坚定交相辉映。
她的目光,如同焊死一般,死死盯住那扇正在承受着未知恐怖冲击的、看似厚重却仿佛随时会分崩离析的密室石门。
就在他们全神贯注的注视下,那扇原本朴实无华、由青石砌成的石门表面,异变陡生!
仿佛有无形之笔蘸满了最污秽的血液,石门之上,开始缓缓浮现出妖异无比、鲜艳欲滴的血红色莲花图案!
那图案并非简单的刻画,而是在如同活物般缓缓地蠕动、生长、蔓延!花瓣舒展,藤蔓缠绕,散发出令人心悸的、不祥的猩红光芒,将原本萤石的冷光都染上了一层血色。
一股更加强大的压迫感伴随着图案的完整而降临,石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轻响,仿佛下一秒,那由邪力凝聚的、妖艳而恐怖的血色莲花,就要突破石门的阻隔,将他们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