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进站的摩擦声尖锐刺耳,将江城从浅浅的假寐中唤醒。
车厢里的空气已经不再那么混浊,许多人挤在窗口,看向外面。
北京到了。
1998年的北京西站,是一个巨大到让人迷失的钢铁森林。
宏伟的穹顶之下,南腔北调汇聚成一片嗡鸣的海洋。
江城随着人潮走出站台,怀里的公文包被他用外套裹着,紧紧夹在腋下。
他没有片刻停留,径直走向出租车等候区。
从江城到北京,一千多公里的距离,刘天野的势力或许会被稀释,但绝不会消失。
他很清楚,真正的较量,从踏上这片土地才刚刚开始。
“师傅,去最高人民检察院。”
司机是个健谈的北京爷们,从后视镜里打量了一眼江城。
“小伙子,公家单位的?”
江城没回答,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
宽阔的马路,林立的高楼,以及骑着自行车的洪流,构成了这座城市独有的脉搏。
一切都比江城那个省会城市要庞大,也更复杂。
半小时后,出租车停在一座庄严肃穆的大院门前。
国徽高悬。
门口有武警站岗,神情肃穆,不怒自威。
江城付了车钱,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套,迈步走向那个普通人一生都难以踏足的地方。
他在传达室登记了身份,说明了来意。
“江城市检察院,来送检刑事案件物证。”
负责登记的中年男人头也不抬,指了指旁边的一排硬塑料椅子。
“等着吧。”
这一等,就是两个小时。
期间,人来人往,电话铃声不断。
没有人再多看他一眼。
他就像一颗被投进大海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江un城心里清楚,这不是怠慢,这是规矩,也是考验。
如果连这点耐心都没有,根本没资格叩开这扇门。
终于,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办事员走了出来,扫了一眼传达室。
“谁是江城的?”
江城站起身。
“我是。”
办事员上下打量他,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跟我来吧。”
穿过长长的走廊,脚下的水磨石地面光可鉴人。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纸张和墨水的味道。
办事员把他领到一间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
“李处,人到了。”
“让他进来。”里面传来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
办公室不大,堆满了卷宗。
一个头发微秃的中年男人正埋首于文件之中,没有抬头。
他就是李处长。
“江城市院的?”
“是的,李处长。”江城将自己的工作证和出差审批单,连同江城市院的介绍信一并递了过去。
李处长接过,随意翻了翻,又把它们扔回桌上。
“东西呢?”
江城将怀里的公文包放在桌上,准备打开。
“等等。”李处长终于抬起头,“你知道送检的流程吗?”
“知道,需要填写物证移交清单,双方签字,封存入库。”江城回答。
“流程很熟嘛。”李处长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放在肚子上,“但你可能不知道,我们技术中心的鉴定任务,已经排到明年了。”
他端起桌上的大茶缸,吹了吹热气。
“你这个案子,不加急吧?”
江城心里一沉。
来了。
这不是刘天野直接的干预,这是一种更高级的玩法。
利用体制内的规则,让你无可奈何。
一个普通的刑事案件,排队到明年,黄花菜都凉了。
到那时,即便鉴定出结果,时过境迁,再想翻起波澜,难如登天。
“李处长,这个案子案情重大,涉及国有资产流失,我们院里希望能够尽快得到鉴定结果。”
“每个送来的都说自己重大。”李处长喝了口茶,眼皮都没抬,“江城同志,规定就是规定。要不,你让你们张检察长,跟我们院办公室打个招呼?”
这是在把他往皮球的方向踢。
江城知道,自己一个小小助检员,根本不可能让张海峰为了一个尚未完全明朗的案子,去跟最高检通电话。
他沉默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李处长喝茶的“呼噜”声。
“没别的事,就先这样吧。东西放这,填个单子,你就可以回去了。”李处长显得有些不耐烦,准备下逐客令。
江城站着没动。
他看着眼前的李处长。
前世,他就是这样被无数个“李处长”用规定和流程挡在门外,最终耗尽了所有的锐气和希望。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李处长。”江城忽然开口,“我能不能借用一下电话,跟我们院里汇报一下情况?”
李处长愣了一下,随即摆了摆手。
“去吧,外面的桌上有。”
他以为江城是要向领导求援,脸上甚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江城走出办公室,来到外面的办公区。
那个带他进来的年轻办事员,正眼带讥诮地看着他。
江城拿起电话听筒。
但他没有拨打江城的区号。
他凭着前世的记忆,拨下了一串短号。
那是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内线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被接起。
“你好,检察技术信息研究中心。”一个干脆利落的女声传来。
“你好,我找方为民主任。”江城的声音平静而沉稳。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你哪位?有预约吗?”
“我是江城市人民检察院的江城,我这里有一份物证,涉及伪造公文及票据签名覆盖问题。我个人判断,可能存在压痕篡改和二次着墨现象,需要进行拉曼光谱和静电压痕检测。”
一连串极其专业的术语,从江城嘴里流出。
这些技术在1998年,绝大多数还停留在理论研究阶段,只有极少数顶尖实验室才能操作。
电话那头的女声明显也愣住了。
“你等一下。”
不到一分钟,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
“我是方为民,你刚才说的,再说一遍。”
江城将刚才的话,用更精炼的语言复述了一遍。
并且,他还补充了一句。
“嫌疑人反侦察意识很强,物证处理手法非常专业。我怀疑,背后有精通文件检验技术的人在指导。”
这句话,精准地击中了对方。
对于一个技术狂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一个技术高超的对手更能激发他的兴趣。
“你在哪?”方为民直接问。
“我在楼下,公诉厅,李处长的办公室外。”
“你待在那,别动。”
电话挂断了。
江城放下听筒,转身靠在办公桌旁,安静地等待。
那个年轻办事员一脸狐疑,不知道江城在搞什么名堂。
不到五分钟。
楼道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白大褂,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带着两个同样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
正是方为民。
他一眼就看到了气质与众不同的江城。
“你就是江城?”
“方主任,您好。”
方为民没跟他客套,目光如炬。
“东西呢?”
办公室里的李处长听见动静,也走了出来。
当他看到方为民时,脸上的慵懒和不耐烦瞬间消失,换上了一副谦恭的笑容。
“哎哟,方主任!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方为民根本没理他,只是盯着江城。
江城走回办公室,拿起那个公文包。
“东西在这。”
方为民的一个学生立刻上前,递过来一个专业的物证箱。
“交接一下。”
李处长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青一阵白一阵。
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个从地方来的毛头小子,怎么能直接搬动方为民这尊大神。
方为民在整个检察系统里,是出了名的怪才,技术顶尖,脾气也大,连院领导的面子都未必给。
江城打开公文包,取出那个密封的物证袋。
方为民亲自戴上手套,接过物证,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封条,又看了看上面的文件。
“好,这东西,我收了。”他转头对李处长说,“老李,这个案子的鉴定,我们技术中心接了。回头我让秘书把手续给你补过来。”
说完,他看了一眼江城。
“小伙子,跟我来一趟。”
他转身就走,雷厉风行。
江城跟了上去。
只留下李处长和那个年轻办事员,呆立在原地,像两个傻子。
……
江城在技术中心的休息室里,接到了王建国打来的传呼。
上面只有一句话。
“灰夹克已查,交通部,张德友。”
江城看着BP机上的那串文字,默默删掉。
交通部。
刘天野的网络,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看来,这盘棋的棋盘,远不止一个江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