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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重返齐国边境,空气中弥漫的熟悉气息并未让季无咎感到丝毫放松,怀中的那块铁坯如同烙铁般滚烫,提醒着他即将到来的风暴。他与石砺没有片刻耽搁,避开官道,凭借石砺的江湖经验和墨家的隐秘联络点,昼伏夜出,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临淄。

沿途所见,已与离开时有所不同。关于世族与民争利、关于“通源商号”被查封、关于季无咎“得罪权贵已遭不测”的流言仍在市井间悄然流传,但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也开始在有心人间弥漫。

抵达临淄城外时,正值黄昏。季无咎没有直接进城,而是让石砺先去稷下学宫向淳于髡报信,自己则绕道西市,在暮色中观察。西市依旧喧嚣,但那股因“正度量”和互市带来的蓬勃生气,似乎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阴霾,一些商铺早早关门,行人神色间也多了几分谨慎。

他心中了然,世族的反扑从未停止,只是在等待一个契机,或者,是在等待他永远回不来的消息。

当夜,论道轩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凝重如铁。

淳于髡听完了季无咎惊心动魄的叙述,目光落在那块被置于案几之上的铁坯上,手指轻轻拂过那个诡异的符号,久久不语。

“猗氏……河西……樗里疾……”他喃喃低语,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没想到,这条暗流竟如此之深,直通秦庭。好一个驱虎吞狼之策,秦人这是要借你之手,搅动我齐国内局啊。”

“学生明白其中凶险,”季无咎沉声道,“但此证据确凿,世族勾结外邦,走私军资,其行径已与叛国无异。若因惧怕秦人算计而隐忍不发,岂非纵容奸恶,自毁长城?‘信’之基石,又如何能立?”

淳于髡抬眼看他,语气深沉:“发,自然要发。但如何发,何时发,发给谁看,却需仔细斟酌。你这块铁坯,是利刃,也是火药。用得好,可斩妖除魔;用不好,恐先伤自身,甚至炸毁你辛苦搭建的舞台。”

他顿了顿,继续道:“世族盘根错节,田氏、鲍氏在军、政、商各界势力庞大,绝非一个弦高、一个商号可比。你虽有铁证,但他们亦可反咬你勾结墨家,擅闯边境,甚至诬你与秦人暗通款曲。朝堂之上,支持他们,或与他们利益攸关者,不在少数。”

“先生之意是……”

“你需找一个最有力的盟友,在最恰当的时机,以最无可辩驳的方式,将此物呈于王前。”淳于髡目光锐利,“申不害。”

季无咎微微一愣。申不害虽与他理念不同,近期关系有所缓和,但终究是法家代表,讲究权术与秩序,会愿意在此事上与他彻底联手,对抗势力庞大的世族吗?

“申不害主张‘法’‘术’‘势’,”淳于髡洞悉了他的疑虑,“世族骄横,藐视法度,私相授受,正是他推行‘法治’的最大障碍。此前他或许还有权衡,但此铁坯一出,资敌叛国之嫌坐实,已触及国本,触碰了他的底线。于公于私,他都不会放过这个打击世族、树立法威的机会。而且,由他这位主持内史、深得王信任的法家名士出面,分量远比你这个初出茅庐的稷下学子要重得多。”

季无咎恍然大悟。确实,若能争取到申不害的支持,借助法家的力量和王权的信任,扳倒世族的胜算将大大增加。

“我明日便去拜访申先生。”季无咎下定决心。

“不急。”淳于髡摆手,“你先好好休息,恢复精神。让石砺将此物拓印几份,妥善藏于不同地点,以防不测。见申不害,我与你同去。”

次日,申不害府邸书房。

申不害听完成季无咎的陈述,又仔细查验了那块铁坯以及石砺拓印下的符号,脸色阴沉得可怕。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只有他指尖敲击案几的笃笃声,规律而冰冷。

“田氏、鲍氏……他们真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申不害终于开口,声音里蕴含着压抑的怒火,“私通外邦,走私铁坯,此乃动摇国本之重罪!若此风不止,国法何在?君威何存?”

他看向季无咎,眼神复杂,既有对其冒险取得证据的赞许,也有对其引发如此大风波的审慎。“你可知,将此物公之于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朝堂震荡,世族反扑,甚至可能引发内乱。”季无咎坦然道,“但更意味着,齐国有机会剜除腐肉,重塑法度,让‘信’立于朝堂,而非私门。”

申不害盯着他,良久,缓缓道:“你可知,樗里疾放你归来,便是要借你之手,行此震荡之事?秦国乐见齐国内乱。”

“学生知道。”季无咎迎着他的目光,“然则,剜肉疗伤,痛在一时,纵容毒瘤,祸及长远。若能借此契机,整肃朝纲,巩固王权,推行法治,即使秦国有所图谋,我齐国自身强健,又何惧外患?反之,若因惧怕秦人算计而放任内奸,才是真正的取祸之道。”

这番话,既表明了决心,也暗合了申不害强化中央集权、推行法治的核心诉求。

申不害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好!既然你有此胆魄,我申不害便陪你赌这一局!此物,便是雷霆之火,当焚尽奸邪!”

他站起身,气势陡然变得凌厉:“但此事需周密布置,务求一击必中,不给世族喘息反扑之机。季无咎,你立刻将河西经历、汾阴见闻,以及此铁坯来源,详细写成奏疏,务必证据链清晰,逻辑严密。我会调动内史府与司寇所属,暗中控制与‘通源商号’往来密切的几名关键吏员和商人,获取旁证。同时,我会密奏王上,先做铺垫,让其有所准备。”

他看向淳于髡:“淳于先生,学宫方面,还需您稳住局势,引导舆论。关键时刻,需要辕固先生那样德高望重之辈,站出来秉持公义。”

淳于髡点头:“放心,学宫这边,自有分寸。”

一场针对盘踞齐国多年的世族势力的雷霆反击,就在这间书房里,由法家名士、稷下智者与墨家背景的年轻学子,悄然拉开了序幕。

三日后的清晨,临淄王宫,宣政殿。

大朝会的钟声悠扬响起,文武百官鱼贯而入,分列两侧。与往日相比,今日殿内的气氛似乎格外凝重,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在空气中,连呼吸都显得有些滞涩。

齐威王端坐龙椅之上,目光平静地扫过殿下群臣,但在那平静之下,仿佛有暗流涌动。田氏、鲍氏一党的官员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彼此交换着隐晦的眼神。

例行议政之后,就在司礼官即将宣布散朝之际,申不害猛地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洪亮如钟,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臣,申不害,有本启奏!弹劾田穰苴、鲍息等世族重臣,勾结奸商,走私国控铁料,资敌叛国,罪证确凿,请陛下圣裁!”

“轰!”

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整个宣政殿瞬间哗然!田穰苴(田氏家族在朝中的代表,官居上大夫)、鲍息等人脸色骤变,又惊又怒。

“申不害!你血口喷人!”田穰苴须发皆张,厉声喝道,“我等世代忠良,岂容你如此污蔑!”

“污蔑?”申不害冷笑一声,毫不退缩,“是否污蔑,证据说话!请陛下允准,传稷下学子季无咎,及证物上殿!”

齐威王面色沉静,微微颔首:“准。”

内侍高唱:“传——季无咎上殿——”

在百官或惊疑、或审视、或敌视的目光中,季无咎稳步走入大殿。他身穿干净的稷下学子青衿,神色从容,手中捧着一个覆盖着锦缎的托盘。石砺作为护卫,按律不得入殿,在殿外等候。

“学生季无咎,叩见陛下。”季无咎躬身行礼。

“季无咎,申卿所奏,你有何证据?”齐威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陛下,”季无咎直起身,朗声道,“学生奉王命推行互市,查察商路弊病,于魏国汾阴渡口,偶遇两股势力为争夺一批走私铁坯火并。学生趁乱取得此物,并历经艰险,查明其来源与流向,特呈报陛下!”

说着,他猛地掀开锦缎,那块刻着诡异符号的铁坯,在殿内明亮的灯火下,闪烁着冰冷而刺目的金属光泽。

他将铁坯高举过头,声音清晰传遍大殿:“此铁坯,乃齐国甾川官坊工艺,其上符号,经考据,为活跃于河西、掌控秘密商路之神秘组织‘猗氏’之标记!经由世族控制之‘通源商号’,以‘丹砂’标记,伪装普通货物,欲走私至魏国安邑,最终流向——秦国控制之河西之地!”

他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随即,他将早已准备好的奏疏呈上,详细陈述了调查经过,包括弦高工匠的供词(虽人已死,但供词记录在案)、乌氏倮的关联、汾阴渡口的血战、以及河西之地与樗里疾的交锋(隐去了具体对话内容,只强调获取证据的过程)。

内侍将奏疏和铁坯呈给齐威王。

齐威王看着那铁坯上的符号,又翻阅着季无咎条理清晰、证据链逐渐完善的奏疏,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目光越来越冷。

“田穰苴、鲍息!”齐威王猛地将奏疏拍在案上,声音如同寒冰,“尔等有何话说?!”

田穰苴脸色煞白,但依旧强自镇定:“陛下!此乃季无咎一面之词!其与墨家关系匪浅,行事乖张,此番擅离国境,闯入魏地,又与我等政见不合,分明是挟私报复,伪造证据,构陷忠良!那铁坯符号古怪,谁知是不是他自行刻上去的?至于什么‘猗氏’,更是子虚乌有,闻所未闻!”

鲍息也连忙出列,附和道:“陛下明鉴!申不害与季无咎串通一气,欲借此事排除异己,把持朝政,其心可诛!所谓走私资敌,纯属污蔑!我田氏、鲍氏对陛下,对齐国,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他们试图将水搅浑,将政治斗争置于国法调查之上。

就在这时,申不害再次开口,声音冰冷如刀:“是否污蔑,岂是空口白牙所能定夺?陛下,臣已调取内史府与关市记录,‘通源商号’近半年铁料出关数量与报关品类严重不符,且有大量资金通过地下钱庄流向不明。相关账册及涉案吏员、商贾口供,均已掌握,请陛下过目!”

他又呈上厚厚一摞卷宗。这是他与季无咎暗中准备多时的旁证,如同铁索,一环扣一环,将世族的罪行牢牢锁住。

田穰苴和鲍息见状,额头开始渗出冷汗。他们没想到申不害准备得如此充分。

“陛下!” 又一位官员出列,是辕固老先生。他颤巍巍地,声音却异常坚定:“老臣以为,铁证如山,脉络清晰!世族享国厚禄,不思报效,反而行此资敌叛国之举,天理难容!若此等行径都可因‘政见不合’、‘挟私报复’之由搪塞过去,则国法尊严何在?朝廷威信何存?望陛下秉公执法,以正视听!”

辕固的出面,代表了清流和学宫一部分正直力量的态度,极大地增强了季无咎一方的声势。

殿内支持申不害和季无咎的官员,也开始纷纷出言,要求彻查。

世族一党的官员虽竭力辩解、反击,但在层层递进的证据和越来越大的舆论压力下,渐渐显得苍白无力。

齐威王高坐其上,冷眼看着殿下的纷争,目光最终落在脸色灰败的田穰苴和鲍息身上。他心中早已怒火中烧。世族尾大不掉,他早有察觉,却没想到竟敢如此胆大包天!这已不仅仅是贪腐,而是赤裸裸的背叛!

更重要的是,季无咎和申不害联手呈上的证据和发起的攻势,给了他一个前所未有的、可以大刀阔斧整顿世族、强化王权的绝佳机会!

“够了!”齐威王一声断喝,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最终定格在田穰苴和鲍息身上,一字一句地说道:

“田穰苴、鲍息,革去官职,削去爵位,交由司寇府,会同内史府、廷尉府,三司会审!一应涉案人员,无论涉及何人,官居何职,给朕彻查到底,绝不姑息!”

“陛下!”田穰苴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喊。

齐威王毫不理会,继续下令:“申不害!”

“臣在!”

“此案由你总责督办!赐你王命旗牌,有先斩后奏之权!凡有阻挠办案、包庇罪犯者,与案犯同罪!”

“臣,领旨!”申不害躬身,眼中精光爆射。

“季无咎!”

“学生在!”

“你揭露奸佞,有功于国,擢升为谏议大夫,参赞朝政,协理此案!”

“学生……臣,谢陛下隆恩!”季无咎深吸一口气,躬身领命。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升官,更是齐威王将他正式推向政治前台的信号。

齐威王最后看了一眼殿中神色各异的群臣,拂袖而去,留下旨意在大殿中回荡:

“退朝!”

这场精心策划的雷霆反击,以季无咎和申不害的大获全胜而暂告段落。田氏、鲍氏两大世族的代表人物当场被拿下,预示着齐国朝堂即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腥风血雨。

季无咎走出宣政殿,阳光有些刺眼。他成功了,以无可辩驳的证据,将世族的罪行公之于众,赢得了王权的支持。但他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风暴,才刚刚开始。世族的根基远比想象中深厚,他们的反扑,必将更加疯狂。而隐藏在“猗氏”网络背后的更大阴谋,以及虎视眈眈的秦国,都意味着他脚下的路,依然布满荆棘。

他握紧了拳头,目光望向稷下学宫的方向。那里是他的起点,也将是他汲取力量,继续前行的精神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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