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在书店的玻璃窗上,形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孟宴臣推门而入时,带进一阵凉意和潮湿的水汽。他收起黑色的长柄伞,立在门边的伞架上,动作熟练得仿佛这是他的日常习惯。
温玉棠正站在一个小板凳上,试图将一批新到的书籍归置到书架顶层。听见门铃声响,她微微侧身,见是孟宴臣,轻轻颔首示意,又继续手中的工作。
“下午好。”孟宴臣的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温玉棠没有回应,只是专注地将最后一本书放好,然后小心地从小凳子上下来。她转身时,孟宴臣已经脱下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里,露出里面熨帖的白衬衫和深灰色马甲。
“雨很大?”她轻声问,目光落在他微湿的肩头。
“还好。”孟宴臣简短地回答,走向他常坐的那个靠窗的位置。
温玉棠注视着他的背影,敏锐地察觉到他今日的不同。虽然他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优雅从容的姿态,但步伐比平时慢了些许,肩膀线条也略显僵硬。她没有多问,只是转身去了后面的小厨房。
不一会儿,她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走来,轻轻放在孟宴臣面前的桌上。不是他常喝的武夷岩茶,而是安神助眠的菊花枸杞茶,淡黄色的茶汤里漂浮着几朵舒展的金菊和红艳的枸杞。
孟宴臣抬眼看了看茶杯,又看向温玉棠。她已转身回到柜台后,继续整理账目,仿佛那杯特意更换的茶只是巧合。
他端起茶杯,温热透过瓷壁传递到掌心,一股淡淡的菊香沁入心脾。喝下一口,甜中带苦,正好缓解了他连日来的焦躁与疲惫。
窗外雨声渐密,书店内却格外宁静。孟宴臣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孟总,不再是那个需要处处完美的孟家长子,也不再是那个时刻为妹妹收拾烂摊子的兄长。他只是孟宴臣,一个可以暂时放下所有重担的普通人。
这种无需言语的接纳和理解,比任何安慰都更让他感到慰藉。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小。孟宴臣睁开眼,发现温玉棠正在不远处整理书架。她踮着脚,试图将几本厚重的画册放到中层隔板上,动作有些吃力。
“需要帮忙吗?”他起身问道。
温玉棠微微一惊,转过身来,摇摇头:“不必,我可以的。”
但孟宴臣已经走到她身边,轻松地接过她手中的画册,按照她的指示一一放好。他的身高优势让这个对她而言有些困难的任务变得轻而易举。
“谢谢。”温玉棠轻声说,目光落在他刚才坐过的位置,“茶还好吗?”
“很好,谢谢。”孟宴臣回答,注意到她手指上沾了些灰尘,下意识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深蓝色的手帕递过去,“擦擦手。”
温玉棠愣了一下,接过手帕。布料柔软,带着淡淡的雪松香气,与他身上的味道一致。她轻轻擦拭手指,然后小心地将手帕折好,递还给他:“谢谢。”
“小事而已。”孟宴臣接过,随意放回口袋,仿佛只是一条普通的手帕。
但温玉棠知道,这块质感优良、绣有精致暗纹的手帕定然价值不菲,而他毫不犹豫地拿出来给她擦手,这种不拘小节的体贴,反而更显真诚。
“最近有新到的历史类书籍,在那边角落。”她指了指书店的右后方,“或许你会感兴趣。”
孟宴臣顺着她指的方向走去,果然发现了几本装帧精美的历史著作。他翻阅着其中一本关于宋代文人生活的书籍,不禁感到惊讶——这正好与他最近的研究兴趣不谋而合。
“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这些?”他忍不住问。
温玉棠正在整理柜台上的文具,头也不抬地回答:“上次见你读苏轼传记时很专注。”
孟宴臣怔住了。那是两周前的事,他只是在等雨停时随手翻看了几页,没想到她不仅注意到,还记住了他的兴趣所在。这种细致入微的观察力,让他这个素来以洞察力自豪的商业精英也自叹弗如。
“你总是这么观察入微吗?”他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温玉棠终于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平静:“书店里没什么人来,注意顾客的喜好是应该的。”
轻描淡写的解释,却让孟宴臣心中泛起一丝莫名的失落。原来他只是她眼中的“顾客”之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冲进书店,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裹。
“温小姐,您的快递!”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说,“路上雨太大,耽误了些时间,真对不起!”
温玉棠微微蹙眉:“没关系,小陈。你浑身都湿透了,进来擦擦吧。”
被叫作小陈的快递员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还有好多件要送呢。就是这个包裹,寄件人特别嘱咐要轻拿轻放,我怕损坏了,就一直揣在怀里。”
温玉棠接过包裹,发现外面虽然包着防水材料,但小陈的衣服早已湿透,可见他为了保护这个包裹费了多少心思。
“等等。”她叫住正要离开的小陈,转身从柜台下拿出一个保温袋,里面装着一份显然是准备好的便当和一瓶热饮,“带去路上吃吧。”
小陈愣在原地,手足无措:“温小姐,这怎么好意思…”
“拿着吧。”温玉棠语气平静却不容拒绝,“天气凉,吃点热的暖暖身子。”
小陈感激地接过,连声道谢后匆匆离去。
孟宴臣静静观察着这一幕,心中泛起涟漪。他见过太多人施舍时的傲慢或伪善,但温玉棠的帮助却如此自然而不带施舍意味,仿佛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举手之劳。
“你认识他?”孟宴臣问。
温玉棠正在小心地拆开包裹,头也不抬:“小陈经常来送快递。听说他母亲生病了,医疗费用很大,他同时打三份工。”
简单几句话,解释了所有。她了解快递员的处境,所以提前准备了食物;她知道包裹重要,所以没有责怪对方的延误。这种不动声色却周到至极的体贴,与孟宴臣自己的行为方式惊人地相似。
包裹终于打开,里面是几本线装古籍,纸张泛黄但保存完好。温玉棠轻轻抚摸着书页,眼神变得异常柔和,甚至带有一丝孟宴臣从未见过的怀念与感伤。
“很珍贵的书?”他问。
温玉棠点点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家乡的版本,很难得在这里见到。”
孟宴臣注意到她说“家乡”而非“老家”,用词之别微妙而耐人寻味。他忽然想起助理调提到的信息:温玉棠并非本地人,而是几月前独自来到这个城市,几乎没有亲人朋友,背景成谜。
此刻的她,凝视着那些古籍,身上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仿佛透过这些书页,看到了遥不可及的远方。那种神情让孟宴臣心中莫名一紧。
“你的家乡是?”他罕见地探问他人私事。
温玉棠似乎从回忆中惊醒,轻轻合上书页,恢复了平日的淡然:“一个很远的小地方,不值一提。”
明显回避的态度,但孟宴臣不再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尊重她的界限。
雨终于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落下来。孟宴臣抬腕看表,发现已经接近傍晚。他在这个安静的书店里度过了一个下午,却没有感到丝毫无聊或浪费时间,反而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充实和平静。
“我该走了。”他说,起身拿起西装外套。
温玉棠点点头,一如既往地没有多余的客套话。
走到门口,孟宴臣忽然转身:“下周我可能要去国外出差一段时间。”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为何要向她报备自己的行程?这完全不符合他平日作风。
温玉棠似乎也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如常:“一路平安。”
简单的祝福,却让孟宴臣心中泛起暖意。他点点头,推门离去。
门外,雨后的空气清新宜人。孟宴臣深吸一口气,感觉连日的疲惫似乎消散了大半。他回头看了眼书店的橱窗,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温玉棠正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古籍放入特制的保存盒中,侧脸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柔和。
那一刻,孟宴臣忽然意识到,这个安静的书店和它的主人,已经成了他喧嚣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避风港。在这里,他不需要伪装强大,不需要处处完美,可以只是做一个疲惫时需要休息的普通人。
而这种无需言语的理解和接纳,比任何东西都更加珍贵。
街灯渐次亮起,孟宴臣迈步向等待的轿车走去。下周的出差原本让他感到厌烦,但现在想到归来后可以再次来到这个书店,似乎连漫长的旅途也不再那么令人抗拒了。
他不知道的是,书店内,温玉棠正站在窗前,目送他的车远去,手中轻轻摩挲着那书籍,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读懂的复杂情绪。
雨后的城市渐渐笼罩在暮色之中,而两个灵魂之间的无形纽带,却在这个平凡的下午悄然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