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堂的烛火噼啪作响,亮至天明,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悲凉和绝望。我像个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眼神空洞,毫无生气,任由一群丫鬟婆子围着我摆布。
温热的花瓣浴洗不去心头的寒意,名贵的熏香盖不住命运的苦涩,开脸时细线的微疼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她们动作小心翼翼,嘴里不断说着“二小姐福泽深厚”、“步步高升”之类的吉祥话,可每一个字落在我耳中,都像是尖锐的讽刺,刺得我体无完肤。
终于,我被按在了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的人影,穿着无比合身的大红嫁衣,那是宫里尚衣局连日赶工,原本为嫡姐量身定制的。金线绣出的凤凰展翅欲飞,栩栩如生,珠翠头面在烛光下流光溢彩,衬得镜中之人面若桃花,唇如朱丹。很美,美得惊心动魄,却美得那样陌生,那样空洞。
这身象征无上荣耀的嫁衣,本该穿在明媚张扬的嫡姐身上,如今却严丝合缝地套在了我这个卑微的替身身上,像一个巨大的、无法挣脱的讽刺。
“二小姐……不,瞧老奴这嘴,该叫太子妃娘娘了,” 王嬷嬷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她颤抖着手为我簪上最后一支九尾赤金点翠凤凰步摇,一边仔细端详,一边偷偷用袖子快速抹去眼角的泪,“您……您今儿个真美,比画上的仙女还美……” 她是看着我长大的,比谁都清楚我心里的苦楚和那份无疾而终的情愫。
我望着镜中那个华丽而苍白的影子,努力想扯动嘴角,挤出一个符合这身装扮的笑容,可最终呈现出来的,却是一个比哭泣还要难看的弧度。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大块,只剩下一个呼呼灌着冷风的空洞,伴随着麻木而持续的疼痛。
天光刚刚微亮,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一个小丫鬟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上混杂着惊惶与难以置信的激动,气喘吁吁地喊道:
“来了!来了!太子殿下的迎亲仪仗已经到了府门外了!锣鼓喧天,好大的排场!可是……可是太子殿下他……他竟没有在东宫等候,而是……而是亲自骑着马,进府来了!已经到了前院了!”
“什么?太子殿下亲自来了?!” 满屋子的人都惊呆了,随即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按照皇室娶亲的礼制,太子纳妃,只需派遣德高望重的宗室亲王或重臣作为正副使前来迎亲即可,太子本人是在东宫等候的。如今太子殿下竟然屈尊降贵,亲自前来将军府迎亲,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天大恩宠与荣耀!
王嬷嬷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脸上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神色,连忙高声催促道:“快!快!红盖头!吉时快到了,赶紧给太子妃娘娘盖上盖头!万万不能失了礼数!”
是啊,多大的荣耀啊。我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死寂。这前所未有的荣耀,是给那个“娴熟大方、品貌出众”的将军府嫡女沈明珠的,是太子对他心中那道白月光的极致补偿与示爱;或许,也是他对沈家、对这桩荒唐“替嫁”的一种无声的宣告和强势的安抚。但这滔天的荣耀,独独不是给我这个冒名顶替的沈微年的。
眼前骤然被一片鲜红笼罩,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自己胸腔里失控般的心跳,和外面越来越近、震耳欲聋的鼓乐声与喧哗声。
我被丫鬟们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步步走出福安堂,来到正厅。即使隔着厚厚的盖头,我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有同情,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小心翼翼的审视,如同芒刺在背。我听到爹爹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听到祖母无法自抑的、低低的啜泣。
“臣,沈鸿煊,携沈家上下,恭迎太子殿下千岁!” 爹爹的声音沙哑不堪,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沈将军快快请起。” 太子萧景琰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般清越温和,但今日似乎比往常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郑重与力度,“今日之后,沈家与孤便是一家人了,不必如此多礼。”
他的脚步声沉稳有力,一步步走近,最终停在了我的面前。即使看不到,我也能感觉到一道深沉的目光,穿透了这层红布,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我无法分辨的意味。
静默了片刻,他开口了,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却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开: “年年” 他唤道,“孤……亲自来接你了。”
这一声“年年”,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伪装,狠狠扎进心窝最柔软的地方,疼得我浑身一颤,几乎要软倒在地。身旁的王嬷嬷眼疾手快,赶紧暗中用力扶住了我的胳膊,才勉强稳住我的身形。
我沈微年!一个在姐姐逃婚后,被迫推上前台、顶替她享受这“殊荣”的可怜虫!我在心里无声地呐喊,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却死死咬住了下唇,直到舌尖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没有失态哭出声。
没有同胞兄长来背我上花轿,最终,是爹爹沈鸿煊亲自将我送出了府门。在即将迈出那道象征着离别与未知的门槛时,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极低极快地说了一句:“年年……爹爹……对不住你……委屈你了……往后……好好……保重自身……”
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歉疚、沉痛和身为父亲的无力。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在盖头下重重地点了点头。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彻底决堤,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嫁衣的领口。委屈?何止是委屈。那是梦想被彻底碾碎,是挚爱被强行剥离,是未来被拖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绝望。
坐进那顶奢华无比、象征着皇家威仪的龙凤喜轿,厚重的轿帘被放下,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刹那间,鼓乐之声达到了顶峰,喧天的锣鼓唢呐震耳欲聋,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仿佛要将整个京城都唤醒。街道两旁是人山人海的百姓,欢呼声、议论声、惊叹声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我听见礼官拖长了声音,庄严高喊:“吉时已到——!起轿——!” 听见训练有素的御林军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声响,听见巨大的轿身被稳稳抬起时发出的细微吱呀声,更听见无数铜钱、银稞子如同雨点般从队伍中撒向街道两旁时,引发的民众疯狂争抢的喧闹和欢呼……
“沾沾太子妃的喜气!” “太子千岁!太子妃千岁!” “祝太子太子妃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到处都是笑声,欢呼声,祝福声。整座京城都沉浸在这场极致奢华的婚礼带来的狂欢之中。
只有我这个坐在轿中的新娘,在这一方小小的、被刺目红色紧紧包裹的天地里,泪流满面,心如刀割。
我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试图用这尖锐的疼痛来压制心口那阵撕心裂肺、几乎要让我窒息的绞痛。可是没有用。
表哥临行前夜闪亮的、充满期盼的眼眸,我们趴在墙头悄悄诉说的关于未来的约定,嫡姐决绝逃离的背影,爹爹无奈而愧疚的眼神,嫡母卑微跪地哀求的画面……一幕幕,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疯狂交替闪现。
谢长卿你现在在哪里?你知道……你知道我要嫁给别人了吗?你知道你的年年,正穿着嫁衣,走向另一个男人的宫殿吗?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大手死死攥住,疼得我蜷缩起身子,无法呼吸。我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怎么止也止不住,迅速将胸前华美的嫁衣浸湿了一大片,那冰凉的湿意透过布料,直抵肌肤。这满城的喜庆,这震天的欢声笑语,此刻都成了对我命运最无情、最残酷的讽刺和嘲弄。
我的人生,从踏上这顶花轿开始,便已彻底偏离了预想的轨道,驶向一片深不见底、冰冷刺骨、充满未知风险的黑暗深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