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安宁在一家连锁酒店住了下来。
用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订了一周。房间狭小，窗外是嘈杂的街道，与沈执那间整洁安静的房子天壤之别。
她关了手机，切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像一只受伤的兽，独自舔舐伤口。
第一天，她睡得天昏地暗，试图用睡眠麻痹一切。
第二天，饥饿迫使她下楼，在街边小店点了一碗面。吃了一口，就想起了沈执做的、哪怕失败也让她心悸的糖醋排骨。食不下咽。
第三天，她开始无所事事地刷着酒店电视，一个个频道切换过去，屏幕的光影变幻，却照不进她空洞的眼。
【状态评估：生理机能恢复中。心理状态：持续低靡。目标感：缺失。】
她以为自己会为学术生涯的断送而痛不欲生，为欺骗行为的暴露而羞愧难当。
但奇怪的是，盘踞在她心头最深的，反复撕扯她的，竟然是那些与“研究”无关的细碎片段。
是他夜里给她热牛奶时，指尖的温度。
是他同事说她让他“脸上有了笑模样”时，她心底那丝隐秘的欢喜。
是他背对着她，肩膀紧绷地说“我像个傻子一样”时，那语气里的疲惫与受伤。
这些，不在她的观察笔记里，不在她的论文框架中。
它们是计划之外的，失控的变量。
—
第四天，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台存有论文残骸的笔记本电脑。
碎纸机销毁了纸质稿，但硬盘里还有备份。
文档《论体制内精英男性的择偶偏好及可操控性研究——以样本S为例》静静躺在文件夹里。
她点开。
冰冷的文字，理性的分析，此刻读来，却字字诛心。
她看到自己如何冷静地拆解他的行为模式，如何得意地标注“策略有效”，如何将他的情感反馈归类为“数据支撑”。
当时下笔时的冷静与自得，此刻都化作了锋利的刀刃，反向切割着她自己。
她快速下拉，目光最终停留在被她忽略的、论文结论部分之前的一小段“非计划内记录”上。
那是糖醋排骨事件后，她心绪不宁时随手打下的几行字，未来得及删除：
【异常记录：样本S行为出现新变量……主动制造温馨互动，并从中获得满足感。此互动模式……难以用单纯“可操控性”框架分析。研究主体情绪出现波动……需警惕情感渗透。】
情感渗透……
原来，早在那时，警报就已经拉响。只是她自负地以为，一切仍在掌控。
她看着那几行字，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带着泪意。
什么田野调查，什么学术研究。
不过是一个自以为聪明的傻瓜，打着研究的旗号，一头栽进了自己精心挖掘的陷阱里。
她操控了数据，数据也反过来，操控了她。
—
第五天，她打开了关机许久的手机。
信息蜂拥而至。
导师的未接来电和焦急的短信。
几个好友询问她近况的消息。
还有……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时间是她离开的第二天：
「许小姐，我是王处（沈执同事）。冒昧打扰。沈执这两天状态很不对，把自己埋在工作里，谁劝都不听。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夫妻之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他那人看着冷，心里重情。」
许安宁看着这条短信，愣住了。
王处……怎么会知道她的号码？是沈执给的？不可能。
那他……是在担心沈执？
“状态很不对”、“心里重情”……
这几个字眼，像投入死水里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
他……也会因为她，而“状态不对”吗？
她以为他只会愤怒，只会觉得被愚弄，只会更快地收拾好心情，回归他井然有序的生活。
毕竟，他只是“样本S”。
可现在，有外人告诉她，他并非无动于衷。
这个认知，让她死寂的心湖，泛起一丝连自己都害怕的……微弱的希望。
—
第六天，她离开了酒店。
没有目的地，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阳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对对擦肩而过的情侣，或争吵，或甜蜜。
真实，鲜活。
而她，却活在一场自己编织的、虚假的梦里，直到梦碎，才看清自己的心，也伤透了别人的心。
她路过一家律师事务所。
玻璃门上，“离婚协议”、“财产分割”等字眼冰冷而醒目。
她停下脚步，看着玻璃门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苍白，憔悴，眼神空洞。
那份她签好字留下的离婚协议，他……签了吗？
她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希望他签下。
当初留下协议，是赎罪，是放手，是自以为是的成全。
可现在，当那丝微弱的、关于他也许并非全然无情的猜测升起时，放手，忽然变得无比艰难。
她站在律师事务所门口，进退维谷。
像站在人生的断崖边，前方是迷雾，后退是废墟。
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她不知道。
唯一清晰的是，那个叫做“沈执”的变量，早已彻底失控，搅乱了她所有的方程和模型。
而她，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