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未歇，漆黑的马车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车轮碾过积水，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车厢内，陆明渊与那名面容冷硬的锦衣卫千户对坐，气氛凝滞。
车内没有灯，只有偶尔掠过车窗的、街边灯笼的微弱光芒，短暂地照亮对方如同石雕般的侧脸。
“敢问千户大人尊姓？”陆明渊打破沉默，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空洞。
“沈。”对方只吐出一个字，多一分都不愿施舍。
“沈千户，镇龙司找我一个待罪之身的贬官，究竟何事？”
沈千户的目光在黑暗中扫过陆明渊，如同冰锥：“到了自知。”
陆明渊不再询问。他靠向车壁，闭上双眼，并非休息，而是在脑海中飞速梳理。镇龙司，传说中直属于洪武大帝的神秘机构，缉查妖异，震慑诡邪。它真的存在，并且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上他，绝非偶然。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如今已是跌落尘埃之人，还有什么可失去的？或许，这深不见底的“镇龙司”，反而能成为他在这污浊泥潭中的一线生机，一个查明真相、摆脱桎梏的机会。
马车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并未朝着皇城或者任何已知的官署区域前进，反而越发偏僻。终于，在一阵轻微的颠簸后，停了下来。
“下车。”
陆明渊跟随沈千户走下马车，发现自己身处一条死胡同的尽头。面前是一堵高大的、毫不起眼的青砖墙，墙上爬满了湿漉漉的藤蔓，在雨夜里显得格外阴森。这里仿佛是京城被遗忘的角落。
沈千户走到墙边，看似随意地在几块斑驳的砖石上按照特定顺序敲击了几下。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面前严丝合缝的墙壁，竟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洞口内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香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进去。”沈千户侧身让开，语气不容置疑。
陆明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疑虑与一丝本能的警惕，迈步踏入黑暗中。
就在他身体完全进入洞口的瞬间，身后的墙壁再次无声合拢，将雨夜彻底隔绝。眼前并非预想中的漆黑，两侧石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镶嵌着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灯盏，灯盏内燃烧着豆大的火焰，火光竟是幽蓝色的，跳跃不定，将这条向下延伸的甬道映照得光怪陆离，鬼气森森。
甬道很长，盘旋向下，空气湿冷，石壁上凝结着水珠。唯有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内回响，显得格外清晰。
陆明渊默默地走着，他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工作。他能“看”到，这古老的甬道内，积淀着层层叠叠、颜色各异的“烙印”。有暗红色的杀戮之气，有灰败的绝望之息，甚至还有一些他从未见过的、闪烁着诡异磷光的印记。这些烙印大多年代久远，气息驳杂，显示着此地曾处理过无数超乎想象的诡秘事件。
这里，就是镇龙司？果然非同寻常。
终于，甬道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座深藏于地下的宏伟殿宇。
殿宇穹顶高悬，隐约可见壁画，但内容在幽蓝火光下模糊难辨。巨大的石柱支撑着空间，柱身上雕刻着并非龙凤，而是各种奇形怪状、张牙舞爪的异兽图腾。整个大殿空旷而寂静，唯有中央燃烧着一盆巨大的篝火，火焰同样是幽蓝色，无声地跃动，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让此地更添几分阴森。
大殿两侧，影影绰绰地站立着一些身影，皆身着与沈千户类似的服饰，但细节处又有不同，气息沉凝，如同隐藏在阴影中的石像。他们的目光，在陆明渊踏入的瞬间，便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好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陆明渊感到浑身不自在，那些目光如同实质，刺得他皮肤微微发麻。他强自镇定，目光扫过大殿，最后定格在篝火旁。
那里，背对着他，站立着一个娇小的白色身影。
正是酒馆里那个神秘的白衣女子。
她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到来，缓缓转过身。幽蓝的火光在她绝美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使得她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平添了几分妖异。
“陆推官，哦不，现在该叫陆典史了？”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慵懒的媚意，在这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一路辛苦。这‘幽府’之门，可还入得您的法眼？”
陆明渊心头一凛。她果然也是镇龙司的人！而且，她对自己的情况了如指掌。
“阁下是？”他沉声问道。
女子嫣然一笑，莲步轻移，走向旁边一张铺着白色绸布的长案。长案上，似乎摆放着什么东西，被白布覆盖，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
“苏霓裳。”她漫不经心地回答，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揭开了白布的一角，“镇龙司殓房主事，负责与那些‘说不了话’的苦主，聊聊天。”
白布下，露出一张青灰色的男人面孔，双目圆睁，瞳孔涣散，充满了临死前的恐惧。正是兵部武库司郎中，周世昌！
陆明渊呼吸一窒。周世昌的尸体，不是应该由刑部或大理寺收殓查验吗？怎么会在这里？
“看来陆典史认得他。”苏霓裳观察着他的反应，笑容更深，“刑部和大理寺的仵作，给出的结论是酒后失足，落井溺亡。颈骨有轻微挫伤，符合落井时撞击所致。”
她说着，手指却如同最灵巧的蝴蝶，轻轻拂过周世昌冰冷的额头、脖颈。
“但是呢，”她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带着一种神秘的诱惑力，“这位周大人告诉我的，却是另一个故事。”
陆明渊紧紧盯着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尸体……告诉她？
只见苏霓裳微微俯身，靠近周世昌的耳畔，朱唇轻启，仿佛在聆听什么。片刻后，她直起身，看向陆明渊，那双萦绕着淡淡青晕的眸子，在幽蓝火光下亮得惊人。
“他说……”苏霓裳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传入陆明渊耳中，“他是被人从后面，用浸湿的厚桑皮纸，一层一层，活活闷死在井边的。然后，才被抛尸入井。”
陆明渊浑身一震！这正是他之前的推断！只是苦于没有证据，而且尸体脖颈处的轻微伤痕，确实极易被解释为落井撞击所致！
“你怎么……”他下意识地开口。
“我怎么知道？”苏霓裳打断他，笑容妖娆，“因为我能听见……他尸体里，最后定格的声音，最后看见的画面，最后感受的……痛苦。”
她伸出食指，轻轻点在周世昌圆睁的双眼之间。
“他的眼睛里，还残留着凶手的影子。不是一个，是两个。一个动手，一个……望风。”
就在她指尖接触尸体的刹那，陆明渊的双眼猛地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刺痛！
视野再次扭曲、变暗！比之前在诏狱门口更加强烈！
他“看”到了——在周世昌尸体的上方，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黑色罪业烙印，扭曲着形成一个被捂住口鼻、拼命挣扎的虚影！而在那虚影旁边，还有两道相对淡薄些、但同样清晰的黑气人影轮廓！
其中一个，手持着某种湿透的、模糊的物件，正死死压在挣扎虚影的脸上。另一个，则站在稍远处，身形轮廓……竟让陆明渊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
这景象一闪而逝，剧烈的眩晕感袭来，让他忍不住后退半步，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能力的反噬，再次印证了苏霓裳所言非虚！
苏霓裳看着他瞬间变化的脸色和那痛苦的神情，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更深的好奇。
“看来……”她拖长了语调，慢悠悠地说，“陆典史，你也能‘看见’一些……有趣的东西，不是吗？”
陆明渊猛地抬头，看向苏霓裳，心中骇然。她不仅能力诡异，眼力更是毒辣！自己只是瞬间的异常，竟被她精准地捕捉并猜到了根源！
这个镇龙司，这个苏霓裳，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神秘和危险。
而周世昌案背后牵扯的，恐怕也绝不仅仅是严党那么简单！那两个凶手的烙印，尤其是那个让他感到熟悉的轮廓……
大殿幽蓝的火焰无声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映在冰冷的石壁上，仿佛预示着这段被迫开始的合作关系，从一开始，就笼罩在重重谜团与未知的危险之中。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