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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问询室的味道总是千篇一律。消毒水试图掩盖汗味、廉价咖啡和某种更深层的、属于恐惧和谎言的气息,但总是徒劳。这间位于乌托里约诺斯市警察局分局的问询室尤其如此,墙漆有些剥落,桌子腿用硬纸板垫着才能保持平稳,像这座城市本身,光鲜的表面下是随处可见的破败。

坐在我对面的是罗伊斯警督,不是之前现场那个,也不是索恩。他年纪更大些,头发花白,眼袋沉重得像两个装满了铅粒的小袋子,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见惯了风雨、也懒得再打伞的疲惫感。他更像个人事部门的主管,而不是凶杀案调查员。

“诺斯菲尔德特工,”他翻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里面大概只有一页刚写好的现场报告,“说说看吧。巴比伦大街,光天化日,两名死者,其中一位还是穿制服的警长。媒体像闻到腐肉的秃鹫,局长办公室已经打了三个电话过来。”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兴师问罪,只是在陈述一个麻烦的事实。

我喝了一口他们提供的、味道像锈水一样的咖啡,脑子里飞快地权衡着。那个线人死了,带着“安东尼”这个名字。韦恩警长也死了,一个名声不佳的黑警。杀手法专业,行动迅速,目标明确。这绝不是偶然。但如果我把线人提供的信息和盘托出,把“安东尼”和“小乌托邦”那晚的会面抖出来,就等于把刚刚浮出水面的、唯一可能连接贩卖机碎尸案的线索,直接暴露在……暴露在谁面前?乌托里约诺斯市警察局内部?我无法确定。索恩的阻挠,韦恩的死亡,这些都像警示灯一样在我脑海里闪烁。

信任,在这里是奢侈品,我消费不起。

“我当时刚吃完午饭,从‘乔的角落’出来,”我开始叙述,语速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事件亲历者的余悸,“听到枪声,人群混乱。我寻找掩体,拔枪戒备。看到一辆无牌的深色维多利亚皇冠,两个身份不明的枪手,使用疑似九毫米手枪。他们向……嗯,当时我不知道是谁,现在知道是韦恩警长和一名平民……射击后,驾车逃离。我进行了有限的还击,旨在阻止和压制,但未能留下他们。”

我说的是事实,只是经过精心修剪的事实。像打理一个花园,只留下无害的草坪,拔掉了那些可能带刺的、名为“安东尼”或“线索”的植物。

“有限的还击?”罗伊斯警督抬起眼皮,看了看我放在桌上的M36,“我们找到几枚.38弹头。你看清了枪手样貌吗?”

“没有,他们戴着兜帽,动作很快,距离也远。”

“动机呢?你认为他们是冲着谁去的?韦恩?还是那个……平民?”他看了一眼报告上的名字,那个线人的名字大概还没被正式录入系统。

我耸耸肩,做了一个合乎情理的推测:“韦恩警长的……工作性质,可能结怨不少。至于那个平民,我不认识。也许是误伤,也许他们是一起的,惹上了不该惹的人。看起来像一次典型的、糟糕的街头处决。”我刻意用了“处决”这个词,暗示黑帮仇杀,将调查方向引向一个更普遍、也更难追查的领域。

罗伊斯警督用一支廉价的圆珠笔轻轻敲打着文件夹,发出哒、哒、哒的轻响。他那双疲惫的眼睛看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点什么。房间里只有圆珠笔的敲击声和空调粗重的喘息。

“你和那名死者,有过接触吗?”他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心脏微微缩紧,但脸上不动声色。“没有。我刚走出餐馆,枪战就发生了。他甚至没看到我。”这是谎言,但必须说。保护线索,就是保护案件,也可能……是保护我自己。

他又敲了几下,然后合上了文件夹,仿佛那薄薄的几页纸已经耗尽了他的兴趣。“好吧。现场勘查和弹道分析需要时间。鉴于涉及FBI特工,尸体和现场物证,按程序,可以移交给你们联邦调查局。”他顿了顿,补充道,“希望你们的效率比我们高。”

他没有深究。是相信了我的说辞,还是他也根本不想卷入更复杂的麻烦里?我无从判断,也不在乎。结果是我想要的。

“谢谢配合,警督。”我站起身。

他挥了挥手,示意我可以走了,然后又拿起另一份文件看了起来,仿佛刚才的枪击案只是他繁忙公文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走出警察局,午后的阳光依旧刺眼,但空气似乎清新了一些。隐瞒带来的负罪感很轻微,更多的是一种踏入雷区般的警惕。我坐上安排好的车,看着窗外流逝的街景。韦恩和那个线人的尸体,此刻正被送往联邦大楼的停尸房,他们将和陈博士保管的那些碎块作伴。讽刺的是,死亡让他们“团聚”了。他们可以开一个真是不错的派对。

回到办公室,压抑的气氛依旧。我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需要行动,不能等待。线索像大漠中的风滚草,随时可能断裂。

我拿起桌上的电话,手指在按键上停顿了片刻,然后毅然按下了一个号码。不是通过总局交换机,是用我的一条不太常用的安全线路直接拨出。听筒里传来等待音,一声,两声……我的心跳似乎也跟着这个节奏在跳动。

电话被接起了。背景音很安静,隐约有模糊的音乐声,像是从很厚的大门后传来的。

“喂?”一个男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古巴口音,像砂纸磨过喉咙。这不是“大乔治”的声音,也不是我认识的任何人的声音。

“我找乔治·瓦格斯。”我说,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权威。

“他不在这里。”沙哑的声音没有任何犹豫,干脆利落。

“告诉他,是诺斯菲尔德特工找他。关于今天下午在巴比伦大街发生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我试图施加压力。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只有那隐约的背景音乐在持续。然后,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说的什么人。你打错了。”

咔哒。

电话被挂断了。忙音单调地响着,像是对我徒劳尝试的嘲讽。

我慢慢放下听筒,手心有些潮湿。不是“大乔治”,甚至可能不是“小乌托邦”的核心成员。只是一个看门的,一个过滤器。他们显然已经得到了消息,并且提高了警惕。我甚至不确定这个电话有没有被记录下来,或者我的号码会不会被标记。

一无所获。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巴比伦大街的枪声,罗伊斯警督疲惫的脸,电话里那个沙哑而冷漠的声音……这些碎片在脑海里旋转。韦恩的死,线人的死,像两道突然关上的门,堵住了刚刚发现的通路。而“安东尼”这个名字,是唯一从门缝里透出来的、微弱的光。

但现在,这缕光似乎也正被浓重的阴影吞噬。

我睁开眼,目光落在办公桌上凯文空着的椅子上。他去“约会”了,真是个情圣。

忙音还在耳边残留,像某种恶毒的嘲笑。一无所获。我盯着电话机,仿佛它能凭空再给我一个答案。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埃莉诺·陈博士探进头来,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

“威尔,”她声音很轻,“关于那个和韦恩一起死的……他们登记的名字是彼得森,迈尔斯·彼得森。身份刚初步确认,是个有执照的私家侦探,记录不算干净,主要接一些背景调查和……婚姻纠纷的活儿。”她顿了顿,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证物袋,“这是在他西装内袋里找到的,塞得很深,枪手可能没搜得太仔细,或者没来得及。”

我接过证物袋。里面是一张有些磨损的快照,和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条。

照片上是一个男人,站在某个码头的背景前,穿着不合时宜的厚夹克,身材高大粗壮,头发剃得很短,脸庞方正,眼神带着东欧人特有的那种冷硬和警惕。这张脸,与陈博士之前描述的“可能具有东欧或斯拉夫血统”的死者特征高度吻合。

我展开那张纸条。上面用蓝墨水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

名字是:米兰·武洛维奇。

下面是电话号码,区号不是本地的。

武洛维奇。又一个名字。像黑暗中擦亮的第二根火柴,光芒微弱,却瞬间照亮了更多恐怖的轮廓。

彼得森,一个私家侦探,在调查武洛维奇。他死前正要告诉我关于“小乌托邦”和“安东尼”的事情。而武洛维奇,这个有着巴尔干名字和面孔的男人,极有可能就是自动贩卖机里那具“东欧或斯拉夫特征”的无名骸骨。

一条线,若隐若现地连接起来了。彼得森在查武洛维奇,武洛维奇死了,彼得森也被灭口了。为什么查?武洛维奇是谁?

“‘私家职业代理人’,”陈博士补充了一句,她显然也做了点功课,“这是武洛维奇在某些不那么正式的圈子里对自己的称呼。听起来比‘雇佣兵’或‘军火掮客’文雅点,干的活估计差不多。”

雇佣兵。军火掮客。这与鲍尔曼的调查领域再次完美重叠。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我没有犹豫,再次拿起了电话听筒。这一次,我直接按下了证物袋里纸条上的那个号码。这是一个冒险,电话可能被监控,可能触发警报,但我需要知道另一端连接着什么。

等待音再次响起,悠长而空泛,仿佛通往某个虚无的空间。一声,两声……我几乎以为不会有人接听。

然后,咔嗒一声,接通了。

但传来的,不是预想中带着东欧口音的粗哑嗓音,也不是任何陌生的声音。

而是那个刚刚才听过的、如同砂纸摩擦喉咙的、带着浓重古巴口音的沙哑声音。

“¿Diga?”(西班牙语:喂?)

一瞬间,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凝固了。怎么会是他?那个“小乌托邦”的看门人?武洛维奇的电话,怎么会由他接听?

我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没有立刻挂断,也没有出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似乎也在等待。然后,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用的是英语,冰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弄:

“我想……你拨错号码了,朋友。”

没有等我回应,咔哒,电话再次被挂断。

忙音。

我慢慢放下听筒,手心里全是冷汗。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彼得森。武洛维奇。“小乌托邦”。安东尼。

这些名字不再是孤立的碎片。它们被无形的线串联起来,而这些线的交汇点,似乎都指向那个霓虹闪烁的夜总会,指向那个冰冷如玛瑙的乔治·瓦格斯。

武洛维奇的电话由“小乌托邦”的人接听,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武洛维奇这条线,也已经被他们控制或者……切断了。彼得森的调查触及了核心,所以他必须死。

这不是意外,不是普通的黑帮火并。这是灭口,是清理,是针对所有与那台死亡贩卖机相关线索的系统性清除。

而我,刚刚差点也成了被清理的目标之一。

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我看着桌上那张武洛维奇的照片,他冷硬的眼神仿佛在透过证物袋注视着我,无声地诉说着他的结局。

案子没有结束,它只是变得更加黑暗,更加危险。我现在知道了两个名字:安东尼,和武洛维奇。但它们非但没有带来光明,反而像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释放出了更多、更令人不安的恶魔。

我拿起笔,在拍纸簿上,在“吉姆·鲍尔曼”的旁边,用力写下了两个新的名字:

米兰·武洛维奇。

安东尼。

然后在它们之间,画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以及一个指向“小乌托邦”的、带着血色的箭头。

狩猎,进入了新的阶段。只是现在,猎人和猎物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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