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春日，在连绵的细雨与乍暖还寒中悄然流逝。张府别院内，表面上一如既往的宁静，实则暗流涌动。”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这看似平静的日子下，却酝酿着惊天动地的变局。
张怀远连日奔走于各位致仕老臣与清流领袖府邸，桃兮然带来的血书与皇史宬诏书的抄本，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士林清议中激起了不小的波澜。支持者扼腕叹息，痛斥厉沧海与玄冥宗之暴行；谨慎者则持重观望，认为东海之事牵涉甚广，不宜轻动。舆论的发酵，需要时间，更需要一个更具冲击力的契机。
而李观鱼，则恪守着保护桃兮然的承诺，日夜守在她居住的小院附近。他白日里或在院中修炼《归源心经》，内力日渐精纯，”破妄眼”的洞察力也愈发敏锐，偶尔与程不惑切磋几招，虽仍被对方那看似乱七八糟、实则暗藏玄机的”醉刀”逼得手忙脚乱，但实战经验也在飞速增长。夜晚，他则抱剑倚坐在廊下，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不敢有丝毫懈怠。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李观鱼常常在心中默念这句话，提醒自己时刻保持警惕。
他与桃兮然虽同住一府，却因礼数之防，见面交谈的机会并不多，每每偶遇，也只是颔首致意，但彼此眼中那份并肩作战的信任与日渐滋生的情愫，却如同院中悄然绽放的玉兰，在春风细雨中日渐馥郁。
这一夜，月隐星稀，春寒料峭。淅淅沥沥的雨丝敲打着屋檐瓦当，发出单调而清冷的声响。”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张府的书房内，烛火摇曳，张怀远正对着一幅详尽的东南海疆图凝神思索，眉头紧锁。桃兮然在一旁安静地磨墨，眉宇间亦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岛内父亲的情况，厉沧海与玄冥宗紧锣密鼓的”裂土盟誓”大典，都像巨石压在她的心头。
忽然，书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喘息。守在门外的李观鱼瞬间警觉，手按剑柄，低喝道：”谁？”
“是……是俺……”程不惑的声音传来，带着罕见的急促与一丝虚弱。
李观鱼心中一凛，立刻开门。只见程不惑浑身湿透，雨水混着泥浆从他破烂的衣衫上滴落，脸上还带着几道擦伤，气息紊乱。更令人心惊的是，他背上竟还背着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看似沉重的人形物体！
“程护卫！你这是……”桃兮然闻声也走了出来，见状失声惊呼。
程不惑顾不上行礼，踉跄着冲进书房，小心翼翼地将背上那人放下。油布散开，露出一个蜷缩着的、瘦小单薄的身影——那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衣衫褴褛，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双目紧闭，已然昏迷不醒。她怀中，却死死抱着一个用鱼皮密封、染着暗红血迹的狭长竹筒！
“大人！桃姑娘！快！救救她！她是……她是老郑的女儿！从岛上……冒死泅渡过来的！”程不惑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这个平日里总是迷糊乐天的汉子，此刻眼中充满了悲愤与焦急。
“郑海蛟的女儿？”张怀远和桃兮然同时色变！郑海蛟是桃源岛”归心会”的首领，是岛内反抗厉沧海的中流砥柱！他的女儿冒死前来，怀中紧抱的血书……岛上定然发生了惊天巨变！
“快！扶她到榻上！观鱼，快去请府中医官！要快！”张怀远毕竟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立刻镇定下来，连声吩咐。
李观鱼应声而去，身形如电。桃兮然已扑到榻前，看着那少女奄奄一息的模样，泪水瞬间涌出。她认得这女孩，名叫郑小鱼，是郑海蛟的独女，小时候常跟在她身后玩耍，活泼可爱如海中的精灵。如今却……她颤抖着手，轻轻拂开女孩额前被雨水黏住的乱发，触手一片冰凉。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的诗句此刻在她心中回荡，只是这”国破”之痛，正真切地发生在她的故乡。
医官很快被请来，一番施针用药，郑小鱼终于悠悠转醒。她睁开眼，眼神涣散，充满了极度的恐惧与疲惫，待看清眼前的桃兮然和张怀远，眼中骤然爆发出强烈的光芒，挣扎着想要坐起，嘶声道：”小……小姐……张……张大人……血书……爹爹……岛……岛……”她气息微弱，语无伦次，却用尽最后力气，将怀中那染血的竹筒塞到桃兮然手中。
桃兮然接过竹筒，入手沉甸甸的，那暗红的血迹刺得她眼睛生疼。她强忍悲痛，温声道：”小鱼别怕，到了这里就安全了。慢慢说，岛上怎么了？”
郑小鱼缓了几口气，眼泪如断线珠子般滚落，断断续续地哭诉起来。她的声音微弱，却字字泣血，描绘出一幅人间地狱般的惨景：
厉沧海为筹备”裂土盟誓”大典，加紧了全岛清洗。税赋加重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稍有延迟，便是鞭挞囚禁，甚至满门抄斩！玄冥宗武士横行无忌，强占民宅，淫辱妇女，稍有不从，便当众虐杀，悬首示众！”归心会”多位骨干被捕，受尽酷刑，郑海蛟为掩护同伴转移，身受重伤，如今下落不明……
最后，她泣不成声地说道：”爹爹……爹爹让我……一定把这血书……送到张大人手中……岛上……岛上的百姓……快活不下去了……求朝廷……发兵……救救我们……”
说完这些，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头一歪，又昏死过去。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凄冷的雨声，和烛火燃烧时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张怀远脸色铁青，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桃兮然捧着那冰冷的竹筒，如同捧着一团燃烧的炭火，娇躯剧烈颤抖，泪水模糊了视线。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世间的不公，竟在东海孤岛上演绎得如此惨烈。
李观鱼站在一旁，听着郑小鱼那血泪控诉，看着桃兮然悲痛欲绝的模样，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与悲怆，如同火山般在胸中翻腾、灼烧！他仿佛看到了太乙山下那个为一口吃食受尽欺凌的自己，看到了母亲病重无钱医治、最终撒手人寰的绝望，看到了这世间所有不公与苦难叠加起来的、沉甸甸的重量！但此刻，这苦难不再仅仅属于他个人，而是与远方那片海岛上千千万万素未谋面的同胞的命运紧密相连！
桃兮然颤抖着打开竹筒的密封，取出一卷白色的绢布。绢布已然被血渍浸透了大半，边缘破损，展开后，上面是用鲜血写就的密密麻麻的字迹，那字迹潦草而扭曲，显然是在极度艰难和痛苦的情况下书写的。这不仅仅是郑海蛟一人的血书，上面还有无数个暗红色的指印，大大小小，重重叠叠，那是无数桃源岛民以血为誓，按下的求救印记！
血书的内容，与郑小鱼的诉说相互印证，但更加详细，更加触目惊心！字里行间，充满了绝望的呐喊、对厉沧海与玄冥宗暴行的血泪控诉，以及……对中原故国最深切、最卑微的期盼！
“……岛民泣血顿首，哀告父母之邦……厉逆残暴，玄冥凶虐，视我唐民如草芥……田庐尽毁，骨肉离散，号泣之声，上达苍穹……然心向故国，虽九死其犹未悔……伏惟陛下天恩，念东海遗子，速发王师，拯民于水火，光复旧疆……岛民愿为前驱，肝脑涂地，以报君父……”
读罢血书，桃兮然已哭成了泪人，瘫坐在榻边，将血书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能感受到那上面无数同胞绝望的温度。张怀远老泪纵横，仰天长叹：”苍天啊！厉沧海！玄冥宗！尔等竟敢如此！竟敢如此！”
李观鱼猛地踏前一步，对着张怀远和桃兮然，双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张大人！兮然姑娘！李观鱼一介布衣，身无长物，唯余满腔热血与一身粗浅功夫！昔日蒙桃云逸前辈授艺，嘱托’东海遗珠，不可遗落’！今日目睹血书，听闻惨状，方知前辈遗志之重，岛民期盼之切！观鱼虽力薄，愿以此残躯，效犬马之劳！助桃源、归大唐，扫清妖氛，还世公道！纵使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他的誓言在雨夜中回荡，如同金石交击，掷地有声。那不仅仅是一时冲动的誓言，而是历经苦难、见证不公后，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对正义与公理的终极呼唤与担当！
桃兮然抬起泪眼，看着跪在面前的少年，他清俊的脸上写满了坚毅与不容置疑的真诚。在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一道光，一道穿透重重阴霾、照亮绝望前路的光。她伸出手，想要扶起他，却因情绪激动而无力。
张怀远深吸一口气，抹去老泪，亲手将李观鱼扶起，重重拍着他的肩膀：”好！好孩子！老夫没有看错你！有你这份心，有此血书为证，何愁大事不成！”
他转向桃兮然，目光灼灼：”兮然，振作起来！眼泪洗刷不了仇恨，唯有行动才能拯救同胞！这血书，便是最有力的武器！明日，我便携此血书，联合诸位大臣，直奏天听！厉沧海与玄冥宗的末日，到了！”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一轮残月从云隙中露出惨淡的清辉，照在书房内那卷浸满血泪的绢书上，也照在三个决心与命运抗争的人脸上。”夜如何其？夜未央”，漫漫长夜终将过去，孤灯如豆，却仿佛能点燃燎原的星火。血书映照的，不仅是苦难，更是永不屈服、誓要归家的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