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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洛阳城的春日总带着点捉摸不透的脾气,前几日还飘着桃花雪,今日却暖得让人想脱棉袄。高怀德揣着半吊钱溜出高府时,私塾先生正教着“三人行必有我师”,他趁先生转身写板书的功夫,像条滑溜的鱼似的从后门钻了出去,袖口还沾着点从墙头上蹭的青苔。

“小少爷,您又逃学啊?”守在巷口的老茶摊摊主王二见他出来,笑着递过一碗凉茶。这孩子是茶摊的常客,每次逃学都要来喝碗茶,听街上的小贩扯些边境的新鲜事。

高怀德接过茶碗,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碗,抹了把嘴说:“先生讲的都是些之乎者也,听着犯困。王二伯,最近有啥新鲜事?”

“新鲜事可多了,”王二压低声音,往他跟前凑了凑,“听说北边辽军又不安分了,上个月在雁门关劫了咱们三车粮草,守将愣是没敢追。”

高怀德握着茶碗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想起去年跟着父亲去边境,亲眼见着被辽军洗劫过的村落——断墙残垣间还留着未烧尽的茅草,井台上沾着暗红的血迹,一个老婆婆抱着死去的孙子坐在门槛上,眼泪都流干了。那时父亲告诉他:“这就是乱世,弱了就要受欺负。”

“我去前面看看。”高怀德把剩下的茶钱放在桌上,转身往闹市区走。他不爱听那些脂粉铺的吆喝,也懒得看绸缎庄门口的花架子,专往人多的酒肆钻。酒肆里三教九流都有,最能听到些真话。

“醉仙楼”的幌子在春风里摇摇晃晃,门口的伙计正大声吆喝着“新酿的高粱酒,来尝尝嘞”。高怀德刚走到门口,就被一阵琵琶声拽住了脚步。那琴声不像勾栏院里的靡靡之音,也不像文人雅士弹的闲情逸致,倒像是带着股风沙气,时而如战马嘶鸣,时而如孤雁哀啼,听得人心里发紧。

他掀开门帘走进去,酒肆里闹哄哄的,三桌客人正划拳喝酒,可那琵琶声却像有穿透力似的,盖过了所有嘈杂。高怀德顺着琴声望去,只见角落里坐着个白发老乐师,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手指在琵琶弦上灵活地跳跃,眼角的皱纹里像是藏着说不尽的故事。

一曲终了,老乐师放下琵琶,端起桌上的劣质烧酒抿了一口,喉结滚动时,脖颈上的青筋像老树根似的突起来。

“老先生,您这弹的是什么曲子?”高怀德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把半吊钱放在桌上,“再弹一遍吧,我付钱。”

老乐师抬眼打量他,见这少年穿着锦缎长衫,却没一点富家子弟的骄气,眼神亮得像出鞘的刀,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曲子,你听不懂。”他把钱推回去,声音沙哑得像磨过沙子,“是写给死人的。”

“我听得懂。”高怀德指着琵琶,“刚才那段快的,像辽军的马蹄声;慢的那段,是百姓在哭。”

老乐师的眼睛猛地一缩,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少年。这曲子名叫《燕云破》,是他十年前在燕云十六州写的,那时辽军刚攻破城池,他亲眼见着妻子被辽兵挑死在面前,女儿哭着追马车,被马蹄碾成了肉泥。这些年他走南闯北,靠弹琵琶讨口饭吃,从没人能听出曲子里的血和泪,最多夸句“弹得真悲”。

“你叫什么名字?”老乐师的声音软了些。

“高怀德。”

“高行周是你爹?”老乐师愣了愣,随即叹了口气,“难怪,虎父无犬子。”他重新抱起琵琶,“这曲子,我给你弹全了。”

琴弦再次响起时,高怀德闭上了眼睛。他仿佛又回到了雁门关外的战场,父亲的长枪穿透辽兵的胸膛,血溅在他脸上,烫得像火;他仿佛又听见了那些被掳走的百姓的哭喊,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曲子过半时,忽然转了调,不再是悲怆,而是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像是困在绝境里的人举起了刀。

高怀德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里别着支竹笛,是母亲去年给他做的,说练笛子能磨性子。他等老乐师弹到最激昂处,突然抽出竹笛,凑到嘴边吹了起来。

笛声不高,却清亮得像剑,和着琵琶声一起翻涌。他没学过这首曲子,全凭刚才听的记忆,可每个音符都踩得恰到好处,琵琶的沉郁衬着笛子的锐利,像是千军万马正在冲锋,又像是孤胆英雄在绝境里嘶吼。

酒肆里的划拳声早就停了,所有人都看着这一老一少,一个弹得青筋暴起,一个吹得眼角发红。有当过兵的老兵听得直抹眼泪,想起了死去的弟兄;有从燕云来的难民,捂着嘴呜呜地哭,说这是“家乡的调子”。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高怀德的手指还在微微发颤,竹笛的尾端被他咬出了牙印。老乐师看着他,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流:“小将军,你得救救燕云的百姓啊!”

高怀德赶紧扶起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有碎银子,有铜钱,还有母亲给的那半吊钱,一股脑塞给老乐师:“老先生,您再弹一遍,我还想听。”

老乐师捧着钱,手抖得厉害,却没再弹,只是说:“这曲子,以后该由你们年轻人来接着‘弹’了。”他收拾好琵琶,蹒跚着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回头,“小将军,记着,乐器能传情,刀剑能救命,两样都不能丢。”

高怀德握着竹笛,站在酒肆里,直到日头偏西才回过神。伙计过来收拾桌子,见他还愣着,笑着说:“小少爷,那老乐师以前是燕云的军乐手,后来城破了,就成这样了。”

他走出“醉仙楼”时,天已经擦黑了。街上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映着青石板路上的水洼,像撒了一地的星星。高怀德没直接回府,而是绕到了洛水边。晚风带着水汽吹过来,他举起竹笛,又吹起了《燕云破》。

笛声顺着河水飘出去,惊起了芦苇丛里的水鸟。他想起老乐师的话,想起那些在战乱中死去的人,手指越按越用力,笛身都被捂热了。

“小少爷,您在这儿呢?”王伯带着两个家丁找了过来,手里还提着盏灯笼,“将军和夫人都急坏了,先生说您没去上课。”

高怀德把竹笛揣回怀里,跟着王伯往府里走。路过演武场时,见士兵们还在练枪,枪尖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他忽然停下脚步,对王伯说:“王伯,明天我想去军营,跟爹学枪法。”

王伯愣了愣,随即笑道:“好,好,我这就去告诉将军。”

回到房间时,母亲李氏正坐在灯下等他,桌上摆着他爱吃的酱肘子。“去哪了?”李氏没责怪他,只是拿起帕子给他擦脸,“脸上全是灰。”

“娘,我去听了首曲子。”高怀德把头埋在母亲怀里,像小时候那样,“叫《燕云破》,听着心里难受。”

李氏摸着他的头,叹了口气:“你爹不让你学武,是怕你像他一样,一辈子都在刀尖上过日子。可有些东西,是骨子里带的,挡不住。”她从抽屉里拿出个布包,打开一看,是支新做的竹笛,笛身上刻着“守土”两个字,“你爹让我给你的,说‘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两样都得学。”

高怀德握着新竹笛,笛身上的刻痕硌着手心,却暖得像炭火。他走到窗边,望着天上的月亮,又吹起了《燕云破》。这次的笛声里,少了些悲怆,多了些韧劲,像破土而出的新芽,带着股不服输的劲。

侍女端着洗脚水进来,见他对着月亮吹笛,笑着打趣:“小少爷,咱们将军府快成乐坊了。”

高怀德没回头,只是望着洛水的方向,轻声说:“你听,这曲子里有百姓的哭声。”他要把这哭声记在心里,将来有一天,用枪杆子把这哭声挡在雁门关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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