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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苏州府的黄梅雨季刚过,空气里还浸着化不开的湿意。林缚蹲在后院的药圃里,小心翼翼地给新栽的金银花除草。这花是周掌柜特意找来的品种,说晒干了能泡茶,也能入药,清热解毒最是见效。

阿禾坐在旁边的青石板上,手里拿着根竹枝,在地上画着圈。她已经能认不少字了,周掌柜教她读《千金方》,她却总爱往里面夹些自己画的小人儿——有时是林缚挥刀的样子,有时是青萍村的老槐树,偶尔还会画出一座模糊的城楼,说是“孟门关”。

“哥,你看我画的萧大哥。”小姑娘举着竹枝给林缚看,地上歪歪扭扭的线条勾勒出一个人影,手里还画了杆长枪,“是不是很像?”

林缚直起身,额角沁出细密的汗。他接过阿禾手里的竹枝,在人影旁边添了几笔,补出一面残破的旗帜:“萧校尉身边,该有这面旗。”

那是镇北军的军旗,黑底红边,上面绣着遒劲的“镇北”二字。去年冬天,沈落雁的信里提过一句,朝廷终于下旨,让镇北军入驻孟门关,萧策因战功被提拔为校尉,成了镇北将军麾下的得力干将。

那时林缚看到信,心里是松了口气的。镇北军威名赫赫,将军赵衍更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有他们驻守孟门关,羯奴应该再难越雷池一步。弟兄们能喘口气,他也能在江南多待些时日,等阿禾再长大些,再做打算。

可这半年来,江南的官报越来越奇怪。

起初还会提几句“镇北军大捷”“羯奴败退”,后来就渐渐变成了“边地安定”“军民相安”,最近一个月,更是连孟门关三个字都很少提及,反而频繁报道“镇北将军秋猎”“军容整肃”,字里行间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周掌柜是个老江湖,看了几期官报,就摇着头对林缚说:“这不对头。哪有边关战事正紧,将军还有心思秋猎的?怕是京里出了变故。”

林缚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他了解萧策的性子,那人看似散漫,实则心细如发,若是孟门关真的安稳,绝不会这么久不给自己捎个信。

变故的端倪,是从一批药材开始显现的。

入夏后,沈记盐铺接了笔生意,给镇北军采买一批伤药,单子是通过苏州府衙转来的,上面列着当归、川芎、血竭等常用药材,数量却比寻常多了三倍,落款是“孟门关军需处”,盖着的印却有些模糊。

周掌柜看了单子,眉头皱了半天:“林壮士,你觉不觉得这单子有些怪?镇北军向来有自己的采买渠道,怎么会突然通过地方衙门买药?”

林缚拿起单子,指尖划过“孟门关军需处”几个字,心里隐隐发沉。他认得萧策的笔迹,若是萧策经手,定会在单子背面做个小小的记号,可这张单子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先备药吧。”他沉吟片刻,“按单子上的数量,挑最好的备齐,我亲自送去府衙。”

送药那天,林缚特意多留了个心眼。府衙负责接洽的是个新来的主簿,说话颠三倒四,问起药材要送往何处、何时启程,都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催着他赶紧交货。

林缚心里的疑虑更深了。离开府衙时,他绕到后巷,拦住了一个正在搬运药材的脚夫,塞了块碎银子,问他这批药要运去哪里。

脚夫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哪能运去孟门关啊?昨晚我就听库房的人说,这批药要先送到通州卫,说是……说是要等‘那边’的消息,才能决定往哪送。”

“那边?”

“还能有哪边?”脚夫撇了撇嘴,“京里呗。听说……镇北将军拥兵自重,京里早就不放心了,哪还肯真给孟门关送药?”

林缚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赵老栓以前说过的话,朝廷里总有些官员,见不得边关将领功高,总想着用些阴私手段掣肘,甚至不惜……借刀杀人。

若是这批药被截在通州卫,孟门关的伤兵怎么办?萧策他们……

回到药铺,林缚把事情跟周掌柜一说,老人的脸色也凝重起来:“这是要断孟门关的后路啊。镇北军再能打,没了粮草弹药,没了伤药,怎么跟羯奴耗?”他顿了顿,看着林缚,“林壮士,你是孟门关出来的,有些事,怕是躲不过去。”

林缚没说话,走到后院,看着那丛刚抽新芽的金银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可以不管镇北将军和朝廷的恩怨,可他不能不管孟门关的弟兄,不能不管萧策,不能不管那些在城楼上浴血奋战的身影。

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天边的月亮。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像极了孟门关的城墙。

他想起萧策笑着拍他的肩膀,说“等打完这仗,我请你喝最好的酒”;想起苏医女低头包扎伤口时,发间滑落的汗珠;想起赵老栓把最后半袋干粮塞给他,说“小子,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活下去……可若是连弟兄们都没了,他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第二天一早,林缚去了趟码头。他找到一个常跑北方的船主,塞了些银子,问他最近孟门关一带的动静。

船主是个实诚人,犹豫了半天,才说:“不瞒你说,最近北边查得紧,凡是往孟门关运货的船,都要被翻来覆去地查,稍有不顺眼就扣下。倒是……倒是往羯奴那边运东西的商队,走得顺顺当当的,听说……还有官差护送呢。”

林缚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

官差护送商队给羯奴送货?

这已经不是掣肘了,这是通敌!是要用孟门关弟兄们的血,去讨好那些豺狼!

他回到药铺时,阿禾正在给药圃里的金银花浇水。看到林缚阴沉的脸色,小姑娘吓了一跳,手里的水壶都差点掉在地上。

“哥,你怎么了?”

林缚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声音异常平静:“阿禾,哥要回孟门关。”

阿禾手里的水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打湿了她的布鞋。“回孟门关?”她的声音发颤,“可是……可是萧大哥他们不是在那里吗?那里不是安全了吗?”

“不安全。”林缚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哥的弟兄们,遇到难处了,哥得去帮他们。”

“那我呢?”阿禾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抓住他的衣袖,“你又要把我一个人留下吗?”

“周爷爷和周奶奶会照顾你。”林缚的声音有些沙哑,“这里很安全,等哥把事情办完,就回来接你,一定。”

“我不相信!”阿禾哭着摇头,“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我不要再等了!”

周掌柜夫妇听到动静走了出来,周奶奶把阿禾搂在怀里,叹了口气:“傻丫头,你哥这是去做正经事。你想想,若是孟门关守不住,羯奴杀到江南,咱们谁也跑不了。你哥这是去护着咱们呢。”

阿禾抽噎着,眼泪却渐渐止住了。她看着林缚,眼神里有恐惧,有不舍,却慢慢多了些别的东西——那是从林缚身上学来的执拗。

她转身跑回屋,很快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那个绣了车前草的荷包,塞到林缚手里:“哥,你带着这个。里面的艾草是新晒的,苏姐姐说,能赶走坏人。”

林缚接过荷包,入手温热。他知道,里面不仅有艾草,还有阿禾偷偷藏进去的几颗糖果,是她攒了很久舍不得吃的。

“等我回来。”他站起身,对着周掌柜夫妇深深鞠了一躬,“阿禾,就拜托二位了。”

周掌柜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个布包:“这里面是些盘缠,还有张通关文牒,是我托人办的,路上或许用得着。”他顿了顿,“孟门关那边……若是真有难处,就想想别的法子,别硬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林缚接过布包,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走出巷口时,阳光正好,照在青石板路上,泛着温润的光。林缚回头望了一眼,阿禾正站在药铺门口,远远地看着他,手里紧紧攥着衣角。

他朝着妹妹挥了挥手,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码头走去。

他不知道此去孟门关会遇到什么,不知道镇北将军是否真的被朝廷猜忌,不知道羯奴是否已经兵临城下,更不知道自己这点微薄之力,能不能改变什么。

但他知道,他必须回去。

就像那丛金银花,就算被风雨摧折,根也依旧扎在土里,等着下一个春天。他的根,在孟门关,在那些弟兄的血肉里,这一点,无论走多远,都不会变。

船笛声在码头响起,悠长而苍凉,像在为远行的人送行。林缚踏上船头,望着越来越远的苏州府,握紧了怀里的荷包。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隐约的尘土味,像在召唤,又像在催促。他知道,前路必然布满荆棘,可他别无选择。

因为那里,有他的弟兄,有他的责任,有他必须守护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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