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三酒四踢桃二,食饱无事听趣味。
杯筊碎裂的异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小屋内的咸腥与腐朽气息久久不散,那幽绿的烛火跳动了几下,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橘黄色,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但地上那摊刺眼的木屑,和空气中萦绕不去的冰冷,都在提醒陈泽楷和林振强,事情大条了。
“好好屐唔穿,穿屐缀人踢跎。(好好的木屐不穿,偏要穿木屐跟人闲逛)”林振强一边用扫帚小心地将杯筊碎片扫起,一边嘴里念念叨叨,脸色发白,“阿楷,哩回真是‘刺猬在手,放也痛,唔放也痛’!问个杯问出个‘杯底爆’,我活了二十几年还是头一遭见!”
陈泽楷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普洱,一饮而尽。冰冷的茶汤划过喉咙,勉强压下了胸腔间那股翻涌的恶心感。他的左手掌心,那枚契骨依旧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意,甚至比之前更甚。
“不是幻觉。”陈泽楷的声音有些沙哑,“杯筊承载神明旨意,如今碎裂,是警示,也是……某种程度上的确认。”
“确认啥?确认那绍源叔公死得冤?冤到连三山国王都‘拍桌’了?”林振强放下扫帚,凑过来压低声音,“神仙打鼓有时错,脚步踏差谁人无? 可这……这冤气也太大了吧!隔着几十年,重洋万里,还能冲爆杯筊?”
陈泽楷走到香案前,看着那本已经恢复平静的戏文抄本,手指轻轻拂过“浪打船头,神明无目?”那几个字。“水深流去慢,贵人话语迟。 冤屈沉得越深,爆发起来就越猛。这恐怕不是陈绍源一个人的冤,很可能是……一船人,或者说,整个永乐班的冤。”
他回想起《榕下乩童录》中关于“咸水煞”的记载。通常指溺死于海水之人,魂魄受咸水禁锢,怨气难消,易成煞。若死者众多,怨气聚合,更会形成“群煞”,其力可扰阴阳,甚至能循着血脉或极深的因果联系,影响生人。
陈绍泉的梦境,或许并非日有所思,而是被这跨越重洋的“咸水煞”无形中“缠”上了。他是陈绍源的亲弟弟,血脉相连,是天然的“缆绳”。
“那现在怎么办?”林振强有些挠头,“杯筊都碎了,路也问不下去了。难道直接杀去南洋找那艘沉船?”
“未学行,先学飞。”陈泽楷瞥了他一眼,“事情得一步步来。杯筊虽碎,但也指明了方向——洗刷沉冤。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弄清楚‘冤’在何处。”
他沉吟片刻,目光锐利起来:“得再去找一次绍泉叔公。他梦里的细节,可能是关键。”
第二天一早,两人再次登门。
陈绍泉的气色比前两日差了许多,眼袋深重,显然昨夜并未安眠。听闻杯筊碎裂之事,他更是骇得手中的乌木念珠差点掉落。
“我就知!我就知阿兄他死得唔明唔白!”他激动起来,呼吸急促,“这些年,我在暹罗生意做得越大,心里就越唔踏实!总觉得是占了阿兄的运气,他在地下唔服气!”
“叔公,静水流量深。 你先冷静。”陈泽楷为他斟了杯安神的茶,“仔细想想,你梦里,绍源叔公除了在戏船上,还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周围还有什么?”
陈绍泉努力回忆,眉头紧锁:“戏船……很破,木头都黑了,挂着破破烂烂的红布。阿兄穿着……好像是《辞郎洲》里陈璧娘的戏服?对,是女装!他唱着戏,声音很悲,很怨……我听不清全部,但有一句反反复复……”
他模仿着那模糊的调子,断断续续地哼唱:“‘……奈何……奈何……桥难过……望乡台上……无家乡……’”
《辞郎洲》!潮剧名篇,讲述宋末潮州女英雄陈璧娘送夫抗元,最终壮烈殉国的故事。戏文悲壮,充满家国之恨。陈绍源为何穿着女装,唱这出戏?
“还有……还有……”陈绍泉似乎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声音发颤,“船周围的海水,不是蓝的,是……是红的!像血一样!还有很多……很多手,从红色的海水里伸出来,想要抓住戏船!阿兄他……他不是一个人在唱!他身后,好像还有很多模糊的人影,也跟着一起唱,那些人影……没有脸!”
红色的海水,无数挣扎的手,无面的合唱者……这梦境描绘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海水阔阔,船头有时会相撞。”陈泽楷沉吟道,“当年那艘红头船,恐怕不单单是遇到风浪那么简单。”
离开陈绍泉家,林振强忍不住咂舌:“红的?血海?无面人?哩个梦比鬼片还刺激!阿楷,你怎么看?”
陈泽楷面色凝重:“《辞郎洲》唱的是忠烈殉国,宁死不屈。陈绍源扮作陈璧娘,或许是在隐喻某种宁折不弯的气节,或者……不屈的冤屈。血海和无面人,很可能暗示着当年那艘船上发生了极惨烈的事情,所有遇难者都成了冤魂。”
“那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去把几十年前的沉船捞起来查案吧?”
“山顶无叫雀,叫雀在山腰。”陈泽楷停下脚步,望向村后那座并不算高的凤栖山,“线索未必都在南洋。永乐班是从村里出去的,班主林永年的根在这里。村里最老的老人,或许会知道一些,当年没人敢说,或者觉得不重要的事。”
他们找到了村里年纪最长的“老叔公”,一位已经九十多岁,耳背眼花,但思路偶尔还清晰的老人。在他家门口的老龙眼树下,陈泽楷耐心地陪着老人喝茶,慢慢引导着话题。
提到永乐班,老叔公浑浊的眼睛动了动。“永乐班……林永年……可惜了……”
“老叔公,永乐班当年,为什么散伙?真是时运不济?”林振强大声问道。
老人沉默了很久,久到让人以为他睡着了,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风吹过干枯的树叶:“……唔全是……他们……他们临走前,接了一趟‘红戏’……”
红戏?陈泽楷心中一动。在潮汕, “红戏”通常指在神明生辰、庙会等喜庆场合唱的戏,酬神娱人。但有时,一些特殊的、带有血光或极大怨气的“红事”,也会请戏班,那种戏,往往带着不祥。
“哪里的红戏?”陈泽楷追问。
老人摇了摇头,表示记不清了,只含糊地说:“好像……是……是帮人‘镇’什么东西……钱给得多……但班主回来后就愁眉苦脸……没多久,就带着班子跟过番的船走了……”
“镇”什么东西?用戏班去“镇”?
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猜想在陈泽楷脑中逐渐成形。或许,永乐班当年接的“红戏”,并非简单的酬神,而是卷入了一场是非,甚至是……用他们的戏,去镇压某种邪祟或冤情?而后来他们的过番,可能不是谋生,而是……避祸?甚至,那场海难,都并非天灾?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陈绍源和整个永乐班的冤屈,其根源,或许并不在茫茫大海上,而就在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
就在陈泽楷思绪纷乱之际,他的手机响了,是陈绍泉的儿子陈建忠打来的,语气惊慌失措:
“泽楷!不好了!我阿爸他……他刚才午睡,又做梦了!这次他……他掐着自己的脖子,嘴里不停地喊‘……班主……对唔住……唔是我们……’,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他摇醒!他现在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陈泽楷猛地站起身。
煞气反噬!那“咸水煞”感受到他们在追查真相,变得更加躁动,开始直接冲击事主的心神了!
“是福催人笑,是祸催人叫。”陈泽楷对林振强快速说道,“来不及细查了!我们必须立刻准备‘送煞’,先保住绍泉叔公再说!纸人强,你的‘大士爷’和‘引路船’,这次要派上真用场了!”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而一场沉积了半个多世纪的冤海狂澜,正向着榕下村,汹涌扑来。
第四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