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依旧在屋外打着旋儿,呜咽着,卷起零星的雪沫,拍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蘅芜苑内,却暖得让人有些发闷。
香菱垂着手,站在地心,将曾秦应允的消息低声回禀了薛宝钗。
她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既是羞怯,也是尘埃落定后的茫然。
薛宝钗静静地听着,手里捧着一个鎏金手炉,指尖摩挲着炉身上精致的缠枝莲纹。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惊讶,也无喜色。
只是那双平日里沉静如水的眸子,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复杂情绪。
她看着香菱,这个自幼被拐卖,命运多舛,性情却如一张白纸般单纯,甚至有些痴气的女子。
跟了曾秦,是福是祸?
她无法断言。
那曾秦,行事乖张,野心勃勃,绝非池中之物,可正因如此,前路才更显艰险。
香菱这般性情,跟了他,只怕……
罢了,个人有个人的缘法。
“他既应了,你也想清楚了,便按规矩来。”
薛宝钗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平稳得听不出波澜,“你的身契,我稍后便与太太说,取来给你。”
她顿了顿,目光在香菱那张混合着希冀与不安的脸上停留片刻,终究还是多叮嘱了一句:“既跟了他,往日种种便都忘了罢。往后……好生过日子,谨慎些,莫要再似从前那般懵懂。他是个读书人,将来若真有前程,你……你也需学着周全些。”
这话说得含蓄,香菱却听懂了,姑娘是在教她以后如何做人妾室。
她心头一热,鼻子发酸,连忙低下头,哽咽道:“是,姑娘的教诲,奴婢……我都记下了。多谢姑娘成全!姑娘的大恩大德,我……”
“好了,”薛宝钗微微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去吧。收拾收拾,他那边若定了日子,自会有人来知会。”
香菱含着泪,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这才起身,退了出去。
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帘外,薛宝钗轻轻吁出一口气,将手炉搁在炕几上,对侍立一旁的莺儿道:“去把我妆匣子最底下那个紫檀木小盒子拿来。”
莺儿应声去了,不多时取来一个巴掌大的精致小盒。
薛宝钗打开,里面并非金银首饰,而是几张薄薄的纸。
她抽出属于香菱的那张卖身契,目光在上面那个早已被遗忘的本名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合上盒子,将那张纸单独放在了几上。
这事,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便在下人堆里传开了。
“听说了吗?香菱那丫头,真个要跟了那曾秀才了!”
“宝姑娘竟真放了人?还给了身契?真是心善!”
“心善?我看是那香菱自个儿往上贴!那曾秦如今是个什么光景?狂得没边儿了,谁敢沾惹?香菱倒好,上赶着去给人做妾!”
“可不是?给人做正头夫妻尚且要看娘家势力,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妾,跟了个穷酸秀才,能有甚脸面?日后怕是连咱们这些有体面的奴才都不如!”
“我看她是被那曾秦灌了迷魂汤了!治个病就能把魂儿勾了去?”
“等着瞧吧,有她哭的时候!”
各种各样的议论,如同冰冷的雨水,滴滴答答,敲打在每一个角落。
有不解,有鄙夷,有幸灾乐祸,也有几分看热闹的兴味。
在这深宅大院里,一个卑微丫鬟的命运转折,不过是贵人们茶余饭后的一缕谈资,奴才们苦闷生活的一点调剂。
这些话语,自然也飘到了香菱耳中。
她只是默默地收拾着自己少得可怜的几件衣物,一块半旧的帕子包了,便是全部家当。
对于那些或同情或嘲讽的目光,她只作不见。
她心里是怕的,也是茫然的,但更多的,是一种脱离樊笼、奔向未知的决绝。
再坏,还能坏过在薛家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么?
她拿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卖身契,再次踏入了曾秦那僻静的小院。
这一次,她挺直了脊背。
曾秦仍在梅树下读书,见她来了,放下书卷,目光落在她手中那个小包袱上,已然明白。
“来了。”
他语气平和,仿佛只是迎接一个归家的人。
“嗯。”
香菱低低应了一声,将包袱放在廊下的石阶上,挽起袖子,便去拿靠在墙角的扫帚,“院子里还有些残雪,我扫一扫。”
曾秦看着她那麻利却依旧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动作,心中微软。
他起身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扫帚:“这些粗活,不急。你的身契,可拿到了?”
香菱从怀里掏出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曾秦展开看了看,确认无误,便引她进屋,当着她的面,将那张代表着她过往所有苦难与屈辱的卖身契,就着桌上的油灯,点燃了。
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贪婪地吞噬着纸张,化作一缕青烟,最终只剩几点灰烬。
香菱怔怔地看着那灰烬,眼圈蓦地红了。
十几年颠沛流离、为奴为婢的生涯,仿佛也随着这缕青烟,消散在这寒冷的空气里。
从此以后,她是自由身了,虽然是依附于另一个人的、卑微的自由。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曾秦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沉稳而有力,“从今往后,你是香菱,也只是香菱。”
香菱用力点头,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却带着笑。
她抹去泪水,不再多言,转身便开始收拾这间简陋的屋子。
擦拭桌椅,整理书卷,将被褥叠放整齐……她手脚勤快,眼神专注,仿佛要将这里经营成一个小小的、安稳的巢穴。
曾秦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屋内似乎也因为多了个人,而添了几分暖意和生气。
他心中那份因系统、因前程而紧绷的弦,似乎也稍稍松弛了些许。
有个知冷知热、全心依赖自己的人,感觉……并不坏。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很快便被打破了。
“曾秦!给爷滚出来!”
一声粗暴的怒吼如同惊雷,在院门外炸响。
紧接着,院门被人“哐当”一脚狠狠踹开,薛蟠带着几个横眉立目的豪奴,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薛蟠今日穿了一件宝蓝色绉绸狐裘袄子,头上戴着貂鼠暖帽。
本是极贵气的打扮,却因他满面怒容,横肉虬结,显得格外狰狞。
他一双金鱼眼瞪得溜圆,死死盯住闻声从屋内走出的曾秦和紧跟出来的香菱。
“好你个下流种子!狗胆包天的东西!”
薛蟠指着曾秦的鼻子破口大骂,“爷屋里的人,你也敢偷?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不快把香菱给爷交出来,磕头认罪,爷兴许还能饶你一条狗命!”
他身后的豪奴们也纷纷鼓噪,挽袖揎拳,作势欲上。
香菱吓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往曾秦身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角。
曾秦面色一沉,将香菱护在身后,目光冷冷地扫过薛蟠和他那群如狼似虎的奴才,毫无惧色。
他如今身着青衿,身形挺拔,自有一股读书人的气度,与往日那个低眉顺眼的家丁判若两人。
“薛大公子,”曾秦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对方的喧嚣,“请你放尊重些。此处是我居所,你擅闯私宅,咆哮辱骂,是何道理?”
“道理?爷就是道理!”
薛蟠见他竟敢反驳,更是火冒三丈,“香菱是薛家的人,她的身契还在我薛家!你拐带人口,还敢跟爷讲道理?”
“身契?”曾秦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薛公子怕是消息不灵通。香菱姑娘的身契,宝姑娘已然做主,放还与她。如今她是自由之身,自愿来此,何来‘拐带’一说?
莫非,薛公子连自家妹妹做主放了的人,也要强抢回去不成?”
他这话,既点明了香菱已脱籍的事实,又暗讽薛蟠在薛家说话不算数,只会胡闹。
薛蟠被他噎得一怔,他确实刚从外头吃酒回来,得知消息便怒气冲冲赶来,细节并未弄清。
此刻被曾秦当众揭破,脸上更是挂不住,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脚骂道:“放你娘的屁!那是我薛家的人!便是放了,也得问过爷!
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刚脱了奴籍的贱胚子,侥幸得了功名,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爷告诉你,在爷眼里,你连条狗都不如!”
“哦?”
曾秦眼神骤冷,上前一步,青衿在寒风中微微拂动,“薛大公子好大的威风!在下不才,蒙圣上恩典,亲赐秀才功名,见官不拜,受朝廷廪饩。
却不知薛大公子身居何职?身有何功名?敢问,是几品的爵位,还是哪科的进士,竟敢公然辱骂朝廷有功名的生员?”
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凛然之气:“按《大周律》,无端辱骂生员,视同辱骂朝廷体面,轻则杖责,重则流徙!
薛大公子,你薛家虽是皇商,莫非就能目无王法,凌驾于朝廷律例之上吗?!”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扣上律法的大帽子,字字如刀,劈头盖脸砸向薛蟠!
薛蟠是个纨绔子弟,平日里只知斗鸡走狗,眠花宿柳,哪里懂得这些?
他被曾秦骤然爆发的气势和一连串的质问震得懵了,张着嘴,瞪着眼,那副凶蛮的样子僵在脸上,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他身后的豪奴们也被这“朝廷律例”、“功名生员”的名头唬住,面面相觑,不敢再上前造次。
曾秦见镇住了场面,语气稍缓,却依旧冰冷:“薛公子,香菱姑娘已非薛家之人,她的去留,与你再无干系。还请自重,带着你的人,立刻离开。
否则,休怪我不顾旧日情面,将今日之事,一纸诉状,告到顺天府尹台前!到那时,只怕薛公子脸上须不好看!”
“你……你……”
薛蟠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曾秦的手指都在打颤。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昔日他随手就能打杀的家丁,如今竟敢如此顶撞他,还用律法来压他!
这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憋得他满脸通红,几乎要爆炸开来。
他看看曾秦那冷峻而不容侵犯的神色,再看看周围那些已然怂了的奴才,知道自己今日是讨不到好了。
硬来不行,骂又骂不过,再说下去,只怕真要被这曾秦抓住把柄。
“好!好!好你个曾秦!你给爷等着!”
薛蟠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几句狠话,“咱们山不转水转!爷看你这个穷秀才能得意到几时!到时候,有你跪下来求爷的一天!我们走!”
说罢,他猛一跺脚,带着一肚子无处发泄的邪火,灰头土脸地转身,领着一群同样垂头丧气的豪奴,悻悻而去。
那踹开的院门在他身后晃荡着,如同他此刻狼狈的心情。
直到薛蟠等人的身影消失在院外,曾秦紧绷的脊背才微微放松。
他能感觉到身后香菱抓着他衣角的手,仍在微微颤抖。
他转过身,对上香菱那双充满惊惧与后怕,却又带着无比依赖和一丝仰慕的眸子,温声道:“没事了。”
香菱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身影刻进心里。
刚才他那番不畏强暴、据理力争的模样,与她记忆中所有的人都不同。
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嗯。”
寒风依旧,小院却仿佛因为击退了恶客,而显得愈发安宁。
曾秦看着开始继续默默打扫庭院的香菱,目光投向远方。
薛蟠的报复,恐怕不会就此罢休。
但他心中并无畏惧,反而有一股豪气升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