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剧院的尘埃落定，山泉斋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往日的宁静。
然而，这份宁静之下，暗流涌动，郁枫的目光，越来越多地停留在方壹身上，不再仅仅是欣赏她的强大与神秘，更想去触碰那层清冷外壳下，被时光深埋的过往。
契机出现在一个慵懒的午后，方壹难得没有处理那些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委托，也没有沉浸在古籍里。
她斜倚在归元阁临窗的软榻上，晓蛇盘绕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暗金鳞片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下偶尔闪过微芒。
方壹手中拿着一本没有封皮的旧相册，纸张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
方壹的指尖轻轻拂过一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相纸，回到了某个遥远的时空。
郁枫在整理书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窗边的身影吸引，阳光勾勒出方壹清冷的侧脸轮廓，长睫低垂，那份专注与沉静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独。
郁枫见过她运筹帷幄的从容，见过她力挽狂澜的凌厉，见过她偶尔流露的少女狡黠，也见过她在自己怀中卸下防备的脆弱，却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沉浸在一种近乎缅怀的寂静里，那本旧相册，像一把钥匙，悬在郁枫心头。
郁枫放下手中的书，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脚步很轻，但方壹还是察觉了。她没有抬头，只是手指停在了其中一张照片上。
照片上是几个穿着民国学生装的年轻人，背景似乎是某个大学的拱门，笑容灿烂，意气风发。
“在看老照片？”郁枫在她身侧的矮凳上坐下，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
“嗯。”方壹淡淡应了一声，指尖依旧停留在照片上，“一些……很久以前的碎片。”
“能……给我讲讲吗？”郁枫试探着问，目光落在她指下的照片，“这些是你的同学？”他注意到照片角落里，一个穿着素色旗袍的少女，眉眼清秀，气质娴静，虽然只是侧影，却莫名地吸引人。
方壹沉默了片刻，晓蛇似乎感应到主人情绪的细微波动，小巧的头颅微微抬起，金色的竖瞳瞥了郁枫一眼，又懒洋洋地伏了回去。
方壹的指尖终于离开了那张照片，翻过一页，这一页的照片更少，只有零星几张风景照和一张有些模糊的集体照，照片里的人穿着打扮更加朴素，背景是荒芜的山野或简陋的房舍。
“同学？算是吧。”方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落在那些风景照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个……回不去的时代。”
方壹的回避很巧妙，没有否认，却用“回不去的时代”轻描淡写地带过，郁枫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语气中那一丝极其细微的喟叹，那不是单纯的怀念，更像是一种刻骨的怅惘。
“那个时代……是什么样的？”郁枫追问，身体微微前倾，带着真诚的好奇，“我看过一些书，但总觉得隔着一层纸。”郁枫想靠近她，想了解她，这份渴望，在经历过数次并肩作战后，变得无比清晰。
方壹终于抬起头，看向窗外，院中，羽眉正哼着歌给一丛新栽的月季浇水，尹和文沉默地擦拭着他的草薙剑，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岁月静好。
“动荡。”她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像蒙着一层薄霜，“炮火，硝烟，流离失所，昨天还鲜活的生命，明天可能就成了一捧焦土，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轻易就被掐灭。”方壹的描述极其简洁，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亲历者才有的冰冷质感。“人们像惊弓之鸟，在破碎的山河里寻找着安身立命之所，或者……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郁枫的心被揪紧了，他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日子，他自认为失去父母已是天塌地陷，而方壹口中的时代，是整个世界的崩塌。
郁枫看着方壹平静的侧脸，那平静之下，又掩盖着多少惊涛骇浪？
“你……经历过那些？”郁枫的声音有些发涩。
方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相册粗糙的边缘，晓蛇的尾巴尖也轻轻摆动了一下，方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在山泉斋存在之前，在它成为山泉斋之前，这片土地，也浸染过那些颜色。”她避开了“我”，用了更模糊的“这片土地”。
“那……你的家人呢？”郁枫问得更小心了，郁枫记得回廊里那个哭泣的小女孩虚影，那份深藏的恐惧，方壹的强大，是否源于某种更早的失去？
方壹翻动相册的手指停顿了，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归元阁里只剩下窗外羽眉浇花的水声和晓蛇鳞片摩擦衣料的细微沙沙声。
“家人……”她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在咀嚼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词汇，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痛楚。“像那个时代的很多人一样，离散了。或许在某个地方活着，或许……”她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已足够沉重。
方壹的目光落在相册下一页一张小小的单人照上，照片已经非常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穿着挺括的旧式军装，眉宇间带着一股书卷气，眼神却异常坚毅，他站在一堵断墙前，背景是硝烟弥漫的天空。
郁枫的心猛地一跳，这张照片上的人……他莫名觉得有些眼熟！不是面容，而是那种气质，那种眼神深处的东西……他下意识地在脑海中翻找记忆的碎片。
方壹的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很久，久到郁枫以为她陷入了回忆，她的指尖悬在照片上方，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落下，晓蛇似乎感受到了主人剧烈波动的情绪，完全昂起了头，警惕地盯着郁枫，发出低低的嘶嘶声，仿佛在警告他不要靠近。
“他是谁？”郁枫忍不住轻声问。照片上的人，似乎对方壹很重要。
方壹像是被他的声音惊醒，猛地合上了相册！“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阁楼里显得格外突兀。她迅速将相册放到一边，动作带着一丝罕见的仓促。
“一个……故人。”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甚至比平时更冷冽几分，像瞬间筑起了一道冰墙，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郁枫，望着庭院，只留下一个清瘦的背影，阳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金边，却驱不散那份骤然升起的寒意。
郁枫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触碰到了某个禁区，方壹的反应如此激烈，那个“故人”……绝不仅仅是普通的故人，联想到她描述时代时那份刻骨的冰冷……郁枫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测逐渐成型——方壹的过往，浸满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伤痛和失去，她的强大，或许正是用无数破碎的过往堆砌而成的堡垒。
气氛有些凝滞，郁枫有些懊恼自己的冒失。
郁枫看着方壹孤寂的背影，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酸涩，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一同望着窗外生机勃勃的庭院。
“对不起，”郁枫低声说，“我不该问这么多。”
方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久到郁枫以为她不会再回应，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却不再冰冷：
“都过去了，郁枫。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微微侧过头，阳光照亮她半边脸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1934年……或者更早，或者更晚……时间对我来说，有时只是一串模糊的数字。” 她看似不经意地提起“1934”这个年份，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但郁枫的心头却如同被重锤击中！1934年！
这个年份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记忆的迷雾，他想起来了，为什么照片上那个穿旧军装的年轻人眼熟！
他太爷爷郁珏留下的唯一一张年轻时的照片，就是穿着类似的装束！照片背面，用褪色的钢笔字写着：“民国二十三年春，摄于金陵城外。”
民国二十三年，正是1934年！ 而照片上太爷爷那坚毅又带着书卷气的眼神，与方壹相册里那张模糊照片上的青年，何其相似！
一个惊人的，近乎荒诞的念头瞬间侵蚀了郁枫：难道……方壹相册里的那个“故人”，就是自己的太爷爷郁珏”？！
巨大的震惊让郁枫几乎失语，他看着方壹沉静的侧脸，月光般清冷，又带着一种被时光雕琢过的永恒感。
一个可怕的，之前从未敢深想的可能性浮出水面：方壹……她究竟活了多久？她身上那份超越常理的魔力，她那份洞悉世事的沧桑感……难道都源于那场发生在1934年，或者更久远的劫难？她口中的“离散”和“故人”……是否都与郁家有关？
郁枫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感觉口干舌燥。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你认识郁珏吗？他是我太爷爷。你和他是什么关系？1934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看起来还是这样年轻？但他看着方壹平静无波、仿佛已将一切深埋的侧脸，看着缠绕在她腕上、警惕地注视着自己的晓蛇，所有的问题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不能问，至少现在不能。方壹刚刚筑起的冰墙尚未融化，贸然追问，只会将她推得更远，甚至可能触怒那条散发着洪荒气息的袖珍凶兽。他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线索，需要……赢得她更多的信任。
郁枫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真诚：
“是，都过去了。”他顺着她的话说，目光却温柔而坚定地落在她脸上，“重要的是现在。重要的是……你现在在这里。” 他没有追问那个“故人”是谁，也没有深究“1934”的含义，只是表达了他此刻最真切的感受——她在，他在，山泉斋在，这就足够了。
方壹终于完全转过身，正视着郁枫。她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带着一丝讶异，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动容。
方壹似乎没料到郁枫会如此懂事地不再追问，更没料到他最后那句话中蕴含的温暖与坚定。
方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里没有算计，没有疏离，只有一丝淡淡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暖意和……一丝释然。
“是啊，”她轻声回应，目光从郁枫脸上移开，重新投向窗外阳光下生机勃勃的庭院，声音轻得像一阵风，“重要的是……我就在这里。”
“1934”这个年份，像一颗悄然埋下的种子，在郁枫心中生根发芽。相册里那张模糊的旧军装青年照片，与太爷爷郁珏留下的影像在脑海中重叠。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令人难以置信却又无比合理的真相：方壹，这位神秘强大的山泉斋主人，很可能与他的家族有着极深的，跨越了漫长时光的渊源。而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关于时间与执念的谜题。
郁枫不再急于追问。
他选择了陪伴，他会在方壹翻阅那些泛黄古籍时，安静地坐在一旁，递上一杯刚沏好的热茶。
他会在她处理那些光怪陆离的“委托”时，默默准备好她可能需要的东西，即使只是递上一块干净的布。
方壹感受到了这份沉默却无处不在的体贴，她依旧清冷，依旧神秘，但面对郁枫时，那份刻意维持的距离感却在一点点消融。
她会在他帮忙整理完一堆晦涩的符咒材料后，淡淡地说一句“辛苦了”，语气虽淡，却不再像以前那般只是上位者的客套。
未来的日子会是怎么样的呢，谁知道呢，做好眼前的不就好了，感情正炽，身行未衰，一切似乎是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