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料场在天工阁最西侧的裂谷边缘。
侯佳跟着独眼管事沿着陡峭的石阶向下走时，第一次直观感受到这个修仙世界的“规模”。裂谷深不见底，两侧崖壁上开凿出层层叠叠的平台，每个平台上都堆积着如小山般的残渣废料。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味道——金属氧化后的锈腥、灵石耗尽后的衰败甜腻、还有某种……仿佛电路板烧焦的微妙气息。
“到了。”独眼管事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石头。
他叫老郑，左眼戴着黑色眼罩，右眼浑浊但目光锐利。他指着最靠近谷底的一处平台：“那是乙七区，你的地盘。每天会有各院的废料运下来，你的任务是按《废材分类谱》分拣。分对，有饭吃。分错——”他独眼瞥了侯佳一下，“谷底有的是饿了三天的铁喙鸦，喜欢啃分错材料的蠢货手指。”
侯佳接过那本用兽皮粗糙装订的册子，封皮上五个歪斜大字：《废材分类谱》。
“三天记熟。”老郑转身要走，又停住，“晚上别乱跑。裂谷有‘蚀灵风’，戌时三刻准时刮起，灵力低于筑基的，吹上一刻钟就成废人。”
说完，他沿着石阶向上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缭绕的雾气中。
侯佳独自站在平台上。
环顾四周。平台约三十丈见方，地面铺着黑色石板，石板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凹槽——似乎是某种导流阵法。三面靠崖壁处搭着简陋的木棚，里面堆着工具：大小不一的磁石勺、灵力感应罗盘、刻刀、锤凿，还有几把形状怪异、像是用来剥离材料表层的钳具。
正中央是一座石台，台上固定着一盏青铜灯。灯盏里没有油，只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灰白色石头，正散发出稳定的乳白色光晕。
“长明石？”侯佳想起原主记忆里的常识，“最低级的照明法器，靠吸收环境中游离灵力发光。”
他走到石台边，仔细观察那盏灯。
青铜灯座上有精细的纹路，纹路构成一个简单的聚灵阵，将周围稀薄的灵力汇聚到长明石上。但在侯佳眼中——或者说，在他刚刚苏醒的“知微者·明察”视角中——他看到的不只是纹路。
他看到灵力流像水流一样沿着纹路凹槽流动，遇到转角时产生微小的湍流；看到长明石内部的晶格结构，灵力在其中被吸收、转化、释放出特定频率的光子；看到整个系统效率低下，至少有四成灵力在传递过程中散失。
“低效设计。”侯佳轻声说，“纹路转角应该采用渐变曲率，减少湍流损耗。长明石的晶格排列也有优化空间，现在的吸收截面太小……”
他忽然停下。
因为就在他说出这些话时，识海中那卷《神藏天工谱》微微震动了一下。
第一页上，“明察篇”下方，浮现出一行新的小字：
【观察对象：低效聚灵灯】
【可优化点：4处】
【是否进行推演分析？】
侯佳瞳孔微缩。
他尝试在意识中回答：“是。”
瞬间，那盏灯在他“眼中”变了。四道红色虚线标记出纹路的问题转角，长明石内部浮现出蓝色的晶格重排方案，甚至还有一串漂浮的数字——优化后预计提升效率：41.7%。
更关键的是，在聚灵阵纹路的某个不起眼角落，神藏天工谱标记出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异常点。
那里有一个多余的刻痕。
多余到正常修士根本不会注意——就像是工匠不小心多划了一刀。但在神藏天工谱的分析中，那个刻痕破坏了纹路的对称性，导致灵力流在此处产生了一个稳定的涡旋。
而涡旋的中心，正在缓慢地、持续地从虚空中汲取某种……不是灵力的东西。
侯佳走近，蹲下身，手指悬在那个刻痕上方三寸。
他闭上眼睛，全力运转“明察”。
这一次，他“看”得更深。
那不是虚空。那是裂缝。一道比发丝还细千万倍的、连通到某个未知维度的裂缝。从裂缝中渗出的，是一种灰蒙蒙的、没有任何灵力波动的“物质”——它一进入这个世界，就迅速衰变，转化为极其微弱的热量，散失在空气中。
但就是这一点点转化，让这个角落的温度，比周围高了0.003度。
侯佳睁开眼睛。
心跳微微加速。
“规则泄漏点。”他低声说，“这个世界的物理常数，在这里有极其微小的异常。”
神藏天工谱震动得更厉害了。第一页上，“明察篇”的文字开始流动、重组，最终形成一段完整说明：
【检测到‘规则异常’痕迹】
【明察之境稳固度+5%】
【任务触发：收集三种不同性质的规则异常材料】
【当前进度：0/3】
【提示：异常往往隐藏在‘无价值’之物中】
侯佳缓缓站起身。
他看着手中那本《废材分类谱》，翻开了第一页。
谱子用粗糙的墨迹画着各种材料的简图，旁边标注名称和等级：甲级（可回收精炼）、乙级（有微量价值）、丙级（完全废弃）。但在丙级材料的附注栏，有一行小字。
是用这个世界的古文书写的，但侯佳能读懂：
“丙级材料，多因灵力彻底枯竭、结构崩坏、或天生无法承载灵力，故弃之。”
而在这一行字的下面，还有一行。
是用极小极淡的简体中文写的：
“注意：标‘丙级’的材料中，可能有规则碎片。找到它们，这是钥匙。——先”
“先”字后面戛然而止，像是书写者突然被打断。
侯佳合上册子。
他抬起头，看向平台边缘堆积如山的废料。那些在夕阳下泛着黯淡光泽的残渣，此刻在他眼中，变成了一个需要被破解的谜题库。
—
戌时将至，蚀灵风开始在山谷中呜咽。
侯佳已经将木棚收拾出能住人的角落，用废料堆里捡来的相对完整的金属板搭了简易床铺。老郑在傍晚时分下来过一次，丢给他一袋杂粮饼和一葫芦清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侯佳坐在石台旁，借着长明石的光，一边啃着干硬的饼，一边翻阅《废材分类谱》。
他刻意放慢了阅读速度——不是记不住，而是要分析谱子本身的矛盾点。
谱子将材料分为三类，标准是“灵力亲和度”和“结构稳定性”。但这套标准，在侯佳看来，存在根本性的逻辑漏洞。
例如有一页画着“火铜残渣”：火铜本是优良的火属性材料，但若在炼器中过度灼烧，内部晶格会熔结，灵力通道堵塞，就被归为丙级。
谱子标注：“灵力不通，如顽石，弃之。”
但侯佳用明察能力去看那幅简图，脑中自然浮现出分析：火铜晶格熔结后，确实失去了灵力传导性，但晶格密度提升了三倍。在特定频率的振动下，这种高密度结构会产生强烈的共振效应——如果用来铸造钟、罄之类的声学法器，或许会有意外效果。
又比如“水纹钢锈片”：水纹钢遇水生锈，锈层会彻底隔绝灵力，所以锈片一律丙级。
但侯佳注意到，谱子附注里有一句：“锈层三日不褪，渐显灰白纹路。”
灰白纹路。
他在长明石下举起一片白天随手捡的锈片，用明察仔细看。锈层表面，那些纹路不是随机的——它们呈现出某种分形几何的特征，像是雪花结晶，又像是海岸线。
“自然界中，分形往往出现在复杂系统的临界状态。”侯佳思索，“水纹钢的锈蚀过程，可能触发了某种材料相变，形成了特殊的表面结构……这种结构，或许对特定类型的能量波有聚焦或散射作用。”
他放下锈片，在谱子空白处用指甲刻下几个符号——那是他自创的简记法，用数学符号标注观察到的特征。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
蚀灵风在裂谷中呼啸，但侯佳所在的平台有崖壁遮挡，风力减弱许多。他正准备休息，忽然听见上方传来轻微的摩擦声。
不是风声。
侯佳立刻熄灭长明石——他发现灯座有个简单的遮光机关。平台陷入黑暗，只有月光勉强勾勒出轮廓。
他屏息凝神，明察能力全力运转，听觉被放大到极限。
“……确定是这里？”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压得很低。
“玉简指示就是乙七区。”另一个沙哑些的声音，“执事说，那小子今天测试时晶石异变，可能触及了‘那个’。”
“哼，一个杂役，灵力亲和怪异，火感微弱，连材质感都没有，能触及什么？”
“小心为上。你左我右，搜一遍。重点看有没有……‘异常材料残留’。”
两个黑影从上方石阶轻巧落下，动作迅捷，显然有修为在身。
侯佳蜷缩在木棚最暗的角落，身体紧贴崖壁，心跳平稳。前世在实验室通宵做实验时，他练就了在极端情况下保持冷静的能力——心率、呼吸、甚至体表温度，都可以通过意志部分控制。
两个黑影开始搜索。
他们手持某种发光法器，射出细长的光柱，扫过平台每一寸。侯佳注意到，他们的搜索方式很特别：不是找值钱东西，而是用光柱反复照射地面、石壁、工具表面，像是在寻找某种痕迹。
“没有灵力残留。”年轻男子说。
“等等。”沙哑声音停在石台边——正是长明灯的位置。
他蹲下身，手指划过那个侯佳白天发现的异常刻痕。
“这里有微弱的……非灵力波动。”沙哑声音语气凝重，“非常微弱，但确实存在。像是‘规则渗漏’的痕迹。”
“难道那小子真的……”
“不一定。这痕迹很旧了，至少存在几十年。可能是以前某个分拣工无意中触发了什么。”沙哑声音站起来，“但无论如何，那小子被分到这里，或许不是巧合。”
两人又搜索片刻，一无所获，悄然离去。
侯佳在黑暗中又等了一炷香时间，才缓缓起身。
他重新点亮长明石，走到石台边，看着那个刻痕。
“规则渗漏……存在几十年……”他自语，“也就是说，这个废料场，早就存在‘异常’。”
他看向那堆积如山的丙级废料。
“而天工阁的高层，有人在暗中监控这些异常。”
侯佳坐回木棚，没有继续研究谱子，而是闭目整理信息。
已知：
1. 废料场存在规则泄漏点（长明灯刻痕）。
2. 有神秘人在监控这些异常（刚才的两人称“执事”）。
3. 自己被分到这里，可能被某些人视为“需要观察的对象”。
4. 《废材分类谱》中有先行者留下的简体字线索。
5. 神藏天工谱要求收集三种规则异常材料。
未知：
1. 监控者的真实身份和目的。
2. 规则异常材料的具体特征。
3. 先行者“先”是谁，留下了多少线索。
4. 这个世界“格式化”的倒计时究竟何时开始。
“那么，短期目标调整。”侯佳在脑中列出计划：
“第一，表面上认真分拣，扮演好杂役角色。
第二，暗中用明察能力筛选丙级材料，寻找规则碎片。
第三，警惕监控者，同时反向观察他们。
第四，逐步优化这个平台的环境——从改造长明灯开始，测试神藏天工谱的功能。”
他睁开眼睛，月光正从裂谷上方洒下，在废料堆上镀了一层银边。
那些被世人视为垃圾的残渣，在月光下静静躺着，仿佛在等待某个能读懂它们秘密的人。
侯佳拿起一片白天捡的水纹钢锈片，对着月光。
锈片上的灰白纹路，在月光下泛着极淡的磷光。
他忽然想起前世读过的一句话：“在无用之物中，往往隐藏着颠覆常识的真理。”
“那就从你开始吧。”他对锈片轻声说。
—
第二天清晨，老郑准时出现在平台上。
他检查了侯佳昨夜分拣出的一小堆材料——那是侯佳故意分对的几种简单残渣。独眼扫过，点了点头：“还算不蠢。”
“郑管事。”侯佳递上《废材分类谱》，指着其中一页，“弟子有一处不明。这‘星纹银粉屑’，谱子说因结构粉碎，灵力逸散，归为丙级。但弟子观察，银粉在晨露下会凝结成簇，似有自组织倾向。这是何故？”
老郑独眼眯了眯，接过谱子看了片刻。
“你观察得倒细。”他声音依旧沙哑，但少了一丝冷漠，“星纹银本就是亲和星力的材料，粉碎后，微观颗粒仍存极微弱的星力感应。晨露含夜星残余之力，故能引其聚合。但这聚合脆弱无用，一触即散，所以仍是废料。”
“原来如此。”侯佳躬身，“谢管事指点。”
老郑把谱子丢还给他，转身要走，又停住：“你今天的工作，是把西角那堆新运来的‘熔炉底渣’筛一遍。里面有指甲盖大小的‘火铜结块’，挑出来，算是乙级下品，能换半個贡献点。”
“是。”
老郑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独眼盯着侯佳：“小子，废料场虽然是天工阁最底层的地方，但有个好处——清净。只要你安分分拣，没人会来找你麻烦。但若你‘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碰’到什么不该碰的……”
他没有说完，但眼中的警告意味清晰无比。
侯佳低头：“弟子明白，只求安稳度日。”
老郑盯着他看了三息，这才真正离开。
侯佳走到西角那堆还在微微发烫的熔炉底渣前，拿起工具开始筛选。
心中却已明了：
“老郑知道异常的存在。他在警告我，也在……提醒我。”
“他说的‘没人会来找你麻烦’，或许是指，只要我表面安分，那些监控者就不会动我。”
“那么，在找到足够的规则碎片、拥有自保能力之前，我必须维持这个‘安分杂役’的人设。”
他蹲下身，手探入还温热的渣堆。
指尖触碰到各种粗糙的碎块。
而在识海中，神藏天工谱悄然展开，明察之力如无形的扫描光束，随着他的触摸，掠过每一块材料。
【火铜残渣：结构熔结，灵力通道封闭】
【玄铁碎屑：磁性强，但内部裂纹导致应力集中】
【风纹钢薄片：表面纹路磨损93%，已无价值】
【未知结块：成分复杂，需进一步分析……】
忽然，侯佳的手指停在一块暗红色的、约拇指大小的结块上。
触感温润，不像其他渣块那样粗糙。表面有细密的、类似电路板的纹路，但纹路已经破损断裂。
神藏天工谱剧烈震动。
【警告：检测到高强度规则异常！】
【物质属性：未知合金，灵力亲和度：0】
【异常特征：内部存在稳定的非欧几里得几何结构】
【规则碎片可能性：72%】
【建议：立即收入识海空间（需消耗1%精神力开启临时存储）】
侯佳没有犹豫。
他在意识中确认：“开启临时存储，收入。”
瞬间，那块暗红结块从他手中消失，出现在识海内一个刚刚开辟的灰色空间中。神藏天工谱射出一道金光笼罩它，开始缓慢解析。
而现实中，侯佳面色平静，继续筛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他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弯。
“第一把钥匙，”他心想，“找到了。”
—
傍晚，侯佳用捡出的十七块火铜结块，从老郑那里换了八个贡献点——这是杂役弟子用来兑换食物、衣物、基础修炼资源的货币。
老郑给了他一张粗糙的贡献牌，上面刻着“八”字。
“明天开始，每天会有五车新废料运下来。你除了分拣，还要负责记录每车的来源院系、主要成分、分类数量。”老郑说，“月底汇总，错漏超过一成，扣贡献点。”
“是。”
“另外，”老郑从怀里掏出一本更薄的小册子，丢给侯佳，“这是《基础吐纳法》，天工阁杂役人人可修。虽然你资质怪异，但练练无妨，至少能强身健体。”
侯佳接过册子，封皮上四个端正大字：《养气诀》。
“谢管事。”
老郑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侯佳回到平台木棚，没有立刻翻看《养气诀》，而是先闭目内视识海。
那块暗红结块悬浮在灰色空间中，正被神藏天工谱解析。进度很慢，大约只完成了3%。
但已经解析出的信息，让侯佳呼吸微滞：
【物质暂定名：‘悖论合金’】
【来源：疑似高阶炼器失败产物，或人为制造的‘规则测试样本’】
【特性1：在三维空间中呈现四维几何投影（内部角度和大于540度）】
【特性2：完全隔绝已知所有能量形式（灵力、热能、光能……）】
【特性3：与‘修仙模拟器基础规则’存在0.0001%的冲突系数】
【初步推断：此物质不应存在于当前世界规则框架内。】
侯佳睁开眼睛。
月光再次洒满平台。
他拿起《养气诀》，翻开第一页。是最基础的引气入体法门，教人如何感应、吸引、炼化天地灵气。
但侯佳的注意力，却被册子扉页右下角的一行小字吸引。
那是一行刻印极淡、几乎与纸色融为一体的字。
不是简体中文。
而是——
“01100100 01101111 00100000 01101110 01101111 01110100 00100000 01110100 01110010 01110101 01110011 01110100 00100000 01110100 01101000 01100101 00100000 01110011 01101011 01111001”
侯佳凝视着这串字符。
作为一个前世接触过计算机科学的人，他几乎瞬间就认出了这是什么。
二进制ASCII编码。
他默念解码：
“d o n o t t r u s t t h e s k y”
不要相信天空。
侯佳缓缓抬头，望向裂谷上方那片被狭窄崖壁切割出的夜空。
星辰闪烁，月光皎洁。
一切都那么真实。
但他手中的册子，他识海中的悖论合金，还有那句“不要相信天空”，都在诉说着同一个事实：
这个世界的表象之下，藏着某种巨大的、需要被揭穿的谎言。
而他现在，已经握住了破解这个谎言的第一块碎片。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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