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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清晨五点,尖锐的哨声撕裂了北大荒的寂静。

林薇猛地睁开眼。窗外还是沉沉的墨蓝色,只有东边天际透出一线青灰。屋内冷得像冰窖,炉火早已熄灭,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凝成白雾。

“起床!十分钟后集合!”王建国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

整个宿舍区瞬间活了过来。急促的脚步声、水盆碰撞声、压低嗓音的催促声,交织成紧张的晨曲。

林薇迅速穿衣——两层棉袄,厚厚的棉裤,母亲织的毛线袜,最后套上兵团发的翻毛皮鞋。沈清姿也起来了,她动作比林薇慢得多,穿衣服时手指冻得有些僵硬,不时轻咳两声。

“咳得这么厉害,要不要请假?”林薇一边叠被子一边问。

沈清姿摇摇头,声音低哑:“第一天就请假……影响不好。”

林薇没再多说,只是从自己的行李里翻出一条围巾,递过去:“戴上,挡挡风。”

那是条深灰色的羊毛围巾,不新,但厚实。沈清姿看着围巾,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来,低声说了句谢谢。

两人收拾妥当出门时,走廊里已经挤满了人。女知青们大多睡眼惺忪,头发凌乱,有些人眼圈红肿,显然是昨晚哭过。北大荒的第一个早晨,给所有人的下马威就是这刺骨的寒冷和严苛的纪律。

食堂里供应着简单的早饭:玉米碴子粥,咸菜疙瘩。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咸菜咸得发苦。但所有人都吃得很认真——接下来的劳动需要体力。

“快点吃!六点准时出工!”赵大山端着碗,在食堂里巡视,声音洪亮得像在练兵,“今天任务是收最后一片玉米地!男女搭配,分组作业!完不成任务扣工分!”

工分。这个词让所有知青都竖起了耳朵。

在这个凭工分吃饭的年代,工分就是命。一天的劳动换来的工分,决定了你能分到多少口粮,年底能分到多少钱。工分高的,日子好过些;工分低的,可能连饭都吃不饱。

匆匆吃完早饭,队伍在食堂外集合。天已经蒙蒙亮,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气温仍然很低,估计在零下十度左右。

王建国拿着名册,开始分组:“按宿舍分!两人一组,互相照应!男同志负责砍秆、搬运,女同志负责掰棒子、装车!每组负责两垄地,今天必须收完!”

林薇和沈清姿自然被分在一组。苏白柔则和一个叫周小玲的女知青分到一组,和秦卫东、赵大刚那组男知青搭档。

“出发!”赵大山一声令下,队伍浩浩荡荡开向田地。

玉米地在驻地东边,大约走二十分钟。晨雾笼罩着田野,枯黄的玉米秆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片沉默的士兵。地头已经停着几辆板车,车把上挂着麻袋和绳子。

“各组认领自己的两垄!”王建国指着地头插着的小木牌,“牌子上有编号!收完的地,把玉米棒装袋,搬到地头过秤!秤完记工分!”

人群散开,各自找到自己的地块。

林薇看着眼前这两垄玉米地——每垄大约一百米长,玉米秆密密匝匝,大部分叶子已经枯黄,但玉米棒还挂在秆上,沉甸甸的。

沈清姿站在她身边,脸色苍白,嘴唇紧抿。她看着这片望不到头的玉米地,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绝望的神色。

“开始吧。”林薇说,率先走进地里。

玉米叶边缘锋利,划过脸和手,留下细小的血痕。地上的泥土冻得硬邦邦,踩上去硌脚。林薇戴上手套——这也是母亲准备的,虽然薄,但总比没有强。

她掰下第一个玉米棒。动作生疏,玉米须沾了一手。

沈清姿也开始了,她的动作更慢,更小心翼翼。掰了几个,就开始轻轻喘息,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林薇没说话,只是加快了速度。她前世虽然没干过农活,但常年健身,体力和耐力都不错。这具身体虽然年轻,但底子好,加上原主在钢厂长大,干过些力气活,适应得很快。

掰玉米是个单调重复的体力活。弯腰,伸手,握住玉米棒,用力一掰,扔进背后的背篓。背篓满了,就倒进地头的麻袋里。

一个小时后,林薇已经找到了节奏。她不再一个一个掰,而是看准一片,连续掰下几个,再一起放进背篓。效率明显提高。

沈清姿却越来越慢。她不时停下来咳嗽,脸色从苍白转为不正常的潮红。背篓里的玉米棒还不到一半。

“你歇会儿。”林薇对她说,“先把你的背篓给我。”

沈清姿摇摇头,想说什么,却又剧烈咳嗽起来。

林薇不由分说,接过她的背篓,将里面的玉米棒倒进自己背篓,然后继续干活。

“你这样……你的任务完不成……”沈清姿喘着气说。

“我心里有数。”林薇头也不回。

太阳渐渐升高,雾气散去,天空露出湛蓝的本色。气温回升了一些,但劳动产生的热量很快又被冷风吹散。汗水浸湿了内衣,贴在背上,冰凉刺骨。

地头上,不时传来王建国的吆喝声:“快!加快速度!中午前要把这片地收完一半!”

其他组也在拼命干活。秦卫东那组效率最高,他已经砍倒了一大片玉米秆,赵大刚正将玉米秆捆起来往板车上装。苏白柔和周小玲在后面掰玉米棒,动作虽然不快,但也算稳定。

林薇一边干自己的活,一边观察着整个田地的劳动情况。

她很快发现了问题:劳动组织效率低下。

各组之间没有协调,有的组男劳力砍得快,女劳力掰得慢,导致前面砍倒的玉米秆堆积,后面掰玉米的人手忙脚乱。有的组则相反,女劳力掰得快,男劳力搬运跟不上,掰下来的玉米棒堆在地里,容易遗失。

记分方式也简单粗暴:按组过秤,总重量除以人数,就是每人今天的工分。这导致组内可能出现“搭便车”现象——有人拼命干,有人偷懒,最后工分一样。

更关键的是,劳动工具分配不合理。背篓大小不一,有的太大背不动,有的太小效率低。麻袋数量不足,有的组掰下来的玉米棒无处可装,只能堆在地上。

这些都是管理问题。而管理,正是林薇的老本行。

她一边继续掰玉米,一边在脑子里快速分析、计算。

上午十点左右,哨声响起,休息十五分钟。

所有人都累得瘫倒在地头。手被玉米叶划得满是血痕,腰酸得直不起来,脸上沾着泥土和汗水。

林薇也坐下了,她从挎包里拿出水壶,喝了几口,又递给沈清姿。沈清姿接过,小口喝着,手抖得厉害。

“你这样不行。”林薇看着她,“下午请假吧。”

沈清姿摇头,声音沙哑:“请假……扣工分。”

“命重要还是工分重要?”林薇皱眉。

沈清姿沉默,只是低头喝水。

旁边,苏白柔那组也休息了。她坐在秦卫东身边,递给他一条干净的手帕擦汗,柔声说:“秦同志,你累坏了吧?喝点水。”

秦卫东接过水壶,点了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林薇这边。

他看到了林薇背篓里满满的玉米棒,也看到了沈清姿苍白虚弱的样子。他皱了皱眉,站起身,朝这边走来。

“沈清姿同志,”他严肃地说,“你脸色很差,下午别干了,去医务室看看。”

沈清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我……能坚持。”

“这不是坚持不坚持的问题。”秦卫东语气加重,“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这样硬撑,万一出事,拖累的是整个组。”

这话说得严厉,却也是事实。沈清姿咬着嘴唇,没说话。

林薇这时开口:“秦同志说得对。不过,”她话锋一转,“我觉得不只是沈清姿同志的问题。咱们现在的劳动组织方式,本身就有问题。”

秦卫东一愣:“什么问题?”

周围几个休息的知青也看过来。

林薇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指着田地:“大家看,各组进度不一,快的等慢的,慢的拖快的。工具分配不均,有的组麻袋不够,有的组背篓太大。记分方式也不合理,干多干少一个样。”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建议,调整一下劳动组织。男同志专门负责砍秆和搬运,分成几个小组,轮流作业,保证砍倒的玉米秆能及时清走。女同志分成两队,一队专门掰玉米,一队专门装袋过秤。工具重新分配,背篓大小要合适,麻袋每组至少保证三个。”

她又补充道:“记分也可以细化。掰玉米按筐计,装袋按袋计,搬运按车计。这样谁干得多,谁干得少,一目了然。公平,也能调动积极性。”

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建国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他听着林薇的话,眼中闪过惊讶,随即是思索。

“林薇同志,”他开口,“你说这些……有根据吗?”

“根据就是实际情况。”林薇平静回答,“指导员,您看现在这效率,咱们今天能收完这片地吗?”

王建国看了看田地,又看了看疲惫不堪的知青们,眉头紧锁。确实,照这个速度,天黑前收完都够呛。

“你说的办法,能提高多少效率?”他问。

“至少百分之三十。”林薇肯定地说,“如果配合得好,可能更高。”

周围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百分之三十?吹牛吧?”

“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

“试试呗,反正现在这样也够呛。”

秦卫东看着林薇,眼神复杂。他没想到这个一路上话不多的女同志,竟然能提出这样具体的建议。

苏白柔也走了过来,她看着林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但很快换上温柔的笑容:“薇薇,你想得真周到。不过这些事,是不是该听指导员和连长的安排?”

这话看似在捧林薇,实则暗示她越权。

林薇看她一眼,淡淡道:“我只是提建议。采不采纳,当然由领导决定。”

王建国沉吟片刻,猛地一拍大腿:“行!就按林薇同志说的试试!赵大山!”

赵大山跑过来:“指导员!”

“重新分组!按林薇同志的建议来!”王建国命令道,“男同志分三组,一组砍,两组搬,轮换着来!女同志分两队,一队掰,一队装!工具重新分配!”

赵大山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执行命令。很快,新的分组完成。

男知青们被重新编排,秦卫东和赵大刚分在搬运组,负责将砍倒的玉米秆和装满的麻袋运到地头。女知青们也分成两队,林薇主动要求去掰玉米队,沈清姿则被安排到装袋队——这个活相对轻松些。

工具也重新分配。背篓大小合适的留在掰玉米队,太大的换掉。麻袋每组保证三个,不够的从仓库临时调。

“开始!”王建国一声令下。

新的劳动模式开始了。

效果立竿见影。

砍秆组专心砍,不再需要等掰玉米的人。掰玉米队排成一排,像生产线一样往前推进,掰下来的玉米棒直接扔进背后的背篓,满了就倒给后面装袋队的人。装袋队的人专门负责装袋、过秤、记录。

搬运组则像蚂蚁搬家,将装好的麻袋和捆好的玉米秆一车车运到地头堆放区。

整个流程变得顺畅、高效。

最重要的是,新的记分方式让每个人的劳动成果一目了然。掰玉米的按筐记,装袋的按袋记,搬运的按车记。干得多,工分就多;干得少,工分就少。

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了。

原本疲惫不堪的知青们,看到自己的劳动有了明确的计量,干劲明显提升。掰玉米的速度加快了,装袋的动作麻利了,搬运的脚步也更稳更快。

王建国和赵大山在地头看着,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真邪门了,”赵大山嘀咕,“就这么一调整,效率真上来了!”

王建国点点头,看向正在埋头掰玉米的林薇,眼神里多了几分欣赏。

中午休息时,成果已经统计出来:上午的效率比预计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五。

“照这个速度,下午四点前就能收完!”赵大山兴奋地说。

食堂送来了午饭:窝窝头,白菜汤,每人加了一小块咸肉。虽然还是简陋,但每个人都吃得格外香——劳动后的饥饿,是最好的调味料。

沈清姿坐在林薇旁边,小口喝着汤。她的脸色依然不好,但精神似乎好些了。

“谢谢你。”她轻声说。

“谢我什么?”林薇问。

“所有。”沈清姿说,声音很轻,但很真诚。

林薇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另一边,苏白柔正在给秦卫东盛汤。她动作优雅,声音轻柔:“秦同志,今天多亏了你,咱们组才能干这么快。”

秦卫东接过汤碗,摇摇头:“是林薇同志的建议好。”

苏白柔笑容微僵,随即道:“是啊,薇薇真聪明。以前在厂里,她就总有些奇思妙想。”

这话说得巧妙,既夸了林薇,又暗示她“以前在厂里”就爱出风头。

但秦卫东似乎没听出弦外之音,只是点了点头,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林薇那边。

下午的劳动更加顺利。新模式下,每个人都找到了节奏,配合越来越默契。林薇所在的掰玉米队效率最高,她自己的筐数已经遥遥领先。

沈清姿在装袋队,虽然动作慢,但很仔细,每个麻袋都装得整整齐齐,过秤时几乎不用调整。

下午三点半,最后一片玉米地收完了。

“收工!”王建国高声宣布。

所有人都累得几乎瘫倒,但脸上都带着成就感的笑容。望着地头堆积如山的玉米棒和玉米秆,每个人心中都涌起一股自豪。

这是他们来到北大荒后,完成的第一项集体劳动。

收工前,王建国宣布了今天的工分。

“按新办法统计!掰玉米队,林薇同志,十二筐,记十二分!最高!”他高声念道,“装袋队,沈清姿同志,虽然数量不多,但装袋质量最好,加一分鼓励分,总计五分!”

沈清姿愣住了。她没想到自己还能拿到鼓励分。

林薇看向她,点了点头。

“其他同志,按实际工作量计分!最高十一分,最低三分!公平公开!”王建国继续说,“以后劳动,就按这个办法来!”

人群中响起一阵议论。大多数人都认可这个新办法——公平,透明,多劳多得。只有少数几个偷懒的,脸色不太好看。

苏白柔拿到了八分,不算高也不算低。她看着林薇的十二分,又看了看沈清姿的五分,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收工回驻地的路上,夕阳西下,将田野染成一片金红。

沈清姿走在林薇身边,忽然轻声说:“今天……是我来北大荒后,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有点用。”

林薇侧头看她。

沈清姿低着头,声音很轻:“以前在家里,他们都说我是累赘,是包袱。来到这里,我以为自己真的……一无是处。”

她顿了顿,继续说:“但今天,虽然只得了五分,虽然是鼓励分……但至少,是我自己挣来的。”

林薇沉默片刻,说:“你会的东西,比挣工分重要得多。”

沈清姿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更深的理解。

两人没再说话,并肩走在夕阳下。

回到宿舍,沈清姿生起炉火。温暖渐渐弥漫开来。她坐在桌边,摊开纸,拿起笔,却迟迟没有动。

“在想什么?”林薇问。

沈清姿沉默片刻,轻声说:“我在想……今天那片玉米地。虽然荒凉,但在夕阳下,其实……很美。”

她拿起笔,开始画。不是梅花,也不是山水,而是田野——枯黄的玉米秆,堆积如山的玉米棒,远处的地平线,和天边燃烧的晚霞。

笔触依旧流畅,但多了一些之前没有的东西——一种扎根于土地的、粗粝而真实的力量。

林薇静静看着。

她知道,从今天起,很多事情会不一样。

她的现代管理知识,在这个特殊年代,找到了用武之地。

而沈清姿,这个冰封般的少女,也开始慢慢融化,开始看见这片土地上的美。

虽然前路依然艰难,但至少,她们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坚实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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