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北大荒的冬天露出了真容。
清晨醒来,窗玻璃上结满了厚厚的冰花,晶莹剔透,形态各异,像是大自然用一夜时间雕琢的艺术品。可这美丽背后是彻骨的严寒——气温已经降到零下十几度,呵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雾,挂在眉毛和睫毛上,结成细小的冰晶。
林薇推开宿舍门的瞬间,寒风像刀子一样灌进来,割得脸生疼。她裹紧了身上那件薄棉袄——这是母亲用家里积攒的布票和棉花票做的,在上海算厚实,到了北大荒却显得单薄得可怜。
院子里,几个早起的知青正踩着脚哈气,试图让冻僵的手脚恢复知觉。男知青还好些,兵团发的军大衣虽然旧,但厚实;女知青们就惨了,大多和林薇一样,穿着从家里带来的薄棉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这鬼天气……真要冻死人了。”一个女知青抱着胳膊,声音发颤。
“听说最冷的时候能有零下四十度呢……”
“那不得冻成冰棍?”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很多人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严寒,对即将到来的严冬既无知又畏惧。
早饭后,王建国召集全连开会。他穿着兵团发的厚棉军装,站在食堂中央,脸色和天气一样严肃。
“同志们,冬天来了。”他开门见山,“咱们北大荒的冬天,不是闹着玩的。零下二三十度是常事,最冷能到零下四十度。要是不做好准备,别说干活,人都有可能冻坏冻伤。”
台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竖起耳朵。
“兵团给咱们拨了一批棉花和棉布,”王建国继续说,“但数量有限,只够做一部分冬衣。所以,连队决定——优先保证生产一线的同志,尤其是要在户外作业的男同志。”
几个女知青的脸色变了。
“那我们呢?”有人小声问。
“女同志暂时克服一下。”王建国说,“等下一批物资到了,再安排。”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苏白柔柔声开口,她穿着后勤组发的旧工装,外面套了件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打着补丁的棉背心,“指导员,咱们女同志也要参加劳动,也要出工,冻坏了怎么办?”
这话问得在理,几个女知青纷纷点头。
王建国皱了皱眉:“苏白柔同志说得对。这样吧,先从现有的棉衣里调剂几件,给身体最弱的女同志。其他人……大家先克服克服,连队会想办法。”
散会后,女宿舍里的气氛压抑得像要结冰。
“克服克服,说得轻巧。”一个叫周小玲的女知青红了眼眶,“我家里穷,带来的棉袄就这一件,棉花都板结了,根本不暖和。这要怎么克服?”
“我家也是……”
“早知道这么冷,就该多带点衣服。”
抱怨声此起彼伏。沈清姿坐在床边,默默整理着自己的衣物。她的棉袄比林薇的还薄,洗得发白,袖口和肘部都磨薄了,能隐约看到里面的棉絮。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棉袄叠好,又从行李里翻出一条旧围巾,一圈圈绕在脖子上。
林薇看着她,心里有了主意。
下午出工前,她去找王建国。
“指导员,关于冬衣的事,我有个想法。”
王建国正在看物资清单,闻言抬头:“说。”
“连队发的棉花和棉布,虽然不够每人做一件新棉衣,但如果集中使用,可以做成更有效的御寒装备。”林薇条理清晰地说,“比如,先集中做一批棉手套和棉护膝,这些用料少,但能保护最容易冻伤的部位。同时,教大家一些土办法——比如在棉衣里加塞芦苇絮、旧棉花重新弹松、做双层袖口防止灌风。”
王建国眼睛一亮:“继续说。”
“另外,”林薇顿了顿,“咱们可以组织女同志成立一个缝纫小组,把有限的布料和棉花最大化利用。有些男同志的旧棉衣,拆了重新缝补、加厚,能继续穿;实在不能穿的,拆出来的棉花和布料可以拼凑成新的。”
“谁会缝纫?”王建国问,“现在年轻姑娘会针线活的不多。”
“我会一点。”林薇说,“沈清姿手巧,她应该也会。孙秀英大姐她们那些老职工,肯定有会的。我们可以组织起来,互相学习。”
王建国沉思片刻,拍板:“行!就这么办!林薇同志,这件事交给你负责。需要什么支持,尽管提!”
消息传开,女知青们的反应不一。
有支持的:“太好了!总比干等着强!”
也有怀疑的:“林薇行吗?她一个城里姑娘,懂怎么做棉衣?”
苏白柔什么也没说,只是远远地看着林薇和沈清姿忙前忙后,眼神幽深。
当天下午,缝纫小组成立了。林薇任组长,沈清姿辅助,孙秀英当技术指导,另外还有五个自愿参加的女知青。
连部腾出一间空屋子当工作间。王建国让人搬来两张旧桌子拼在一起,又从仓库里找出几把还能用的剪刀、针线、尺子——都是平时用不上、差点被洪水泡坏的老物件。
第一批物资也送来了:二十斤棉花,几匹灰蓝色和草绿色的棉布,还有一些旧军装、旧棉袄。
“就这些?”周小玲看着堆在桌上的东西,有些失望。
“够了。”林薇已经开始动手分类,“这些旧衣服拆开,能得不少棉花和布料。加上新棉花新布,咱们先做最急需的。”
她让沈清姿负责设计和裁剪——这是最考验技术的活儿。沈清姿没有推辞,拿起尺子和粉笔,在布上仔细画线。她的手很稳,线条流畅准确,连孙秀英看了都点头。
“这姑娘手真巧。”孙秀英小声对林薇说,“画线跟尺子量过似的。”
“她学过画画。”林薇说,“对线条和比例敏感。”
裁剪好的布料分发给其他人缝制。林薇负责教基本针法——平针、回针、锁边。她教得很耐心,一边示范一边讲解:“针脚要密,线要拉紧,不然容易开线。棉花要铺均匀,不能一边厚一边薄……”
工作间里很快响起窸窸窣窣的缝纫声。煤油灯的光线下,女孩子们低着头,手指翻飞,神情专注。这一刻,她们不是娇气的城里姑娘,而是为了生存而努力的战士。
沈清姿做得最快最好。她缝的针脚细密均匀,棉花铺得平整,做出来的棉手套厚实饱满,边角收得干净利落。她还别出心裁地在手套腕部加了松紧带,防止灌风。
“这个设计好。”孙秀英拿起一只成品手套,仔细端详,“清姿,你怎么想到的?”
沈清姿脸微红:“以前……看我母亲做过。她说北大荒风大,袖口容易灌风,加个松紧带就好了。”
她没说的是,那是很久以前,家里还没出事的时候。母亲一边缝衣服,一边给她讲北方的冬天有多冷,讲该怎么御寒。那些记忆像蒙尘的珍珠,被她小心翼翼藏在心底最深处,直到今天才敢拿出来,轻轻擦拭。
林薇看着她低头缝纫的侧脸,灯光在她长睫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一刻的沈清姿,温柔而坚定,像是从旧时光里走出来的、真正的大家闺秀,却在这最粗粝的环境里,绽放着别样的光彩。
第一天,缝纫小组做出了十副棉手套、八副棉护膝。虽然不多,但王建国看到成品时,大为赞赏。
“好!太好了!”他拿起一副手套试戴,“厚实,暖和,做工也好。明天就发给最需要的同志!”
第二天,更多女知青要求加入。工作间里挤了十几个人,连苏白柔也来了。
“我也想来帮忙。”她柔声说,“虽然我手笨,但可以学。”
林薇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行,那你先学基本的针法。”
她给苏白柔分配了最简单的活——拆旧衣服。这活儿不需要技术,但费时费力。旧棉袄的线头都朽了,一扯就断,但要拆干净不容易。
苏白柔没有抱怨,坐在角落里,安静地拆着。她的动作很慢,但很仔细,拆出来的棉花尽量保持完整,布料也叠得整整齐齐。
沈清姿偶尔会看她一眼,眼神复杂。林薇察觉到,轻声问:“怎么了?”
“她……真的改了吗?”沈清姿低声说。
“不知道。”林薇实话实说,“但至少,她在做事。这就够了。”
第三天,出了点意外。
上午,沈清姿裁好了一批布料,整齐地放在桌上,等其他人来取用。下午开工时,却发现少了两块——是准备做棉袄前襟的,最大也最好的两块。
“谁拿走了?”孙秀英问。
大家面面相觑,都说没拿。
林薇检查了工作间。门窗完好,不像有外人进来。那就是内部的人拿的。
“再找找,是不是放错地方了?”她说。
翻遍了工作间的每个角落,都没找到。那两块布料像凭空消失了。
沈清姿的脸色有些白。那两块布是她精心挑选的,质地最好,尺寸也正好够做一件棉袄的前襟。丢了,就意味着要重新裁,浪费布料不说,还耽误进度。
“会不会是……”周小玲欲言又止,目光瞟向角落里的苏白柔。
苏白柔正在缝一副护膝,闻言抬起头,眼圈立刻红了:“小玲,你怀疑我?”
“我没说……”周小玲低下头。
“我虽然犯过错,但我正在努力改正。”苏白柔声音哽咽,“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我不会做。你们不信可以搜我的东西,搜我的床铺!”
她说得义正辞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委屈又倔强。
其他人都沉默了。确实,没有证据,不能随便怀疑人。
林薇没说话。她走到放布料的桌子前,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工作间是泥土地面,前几天刚洒水扫过,很平整。但在桌子腿附近,有几个很浅的、不规则的印记。
她伸出手,摸了摸那些印记。指尖沾上了一点极淡的、灰白色的粉末。
是石灰。
连部前几天修屋顶,用过石灰。工作间里没有石灰,这粉末只能是从外面带进来的。
林薇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不用找了。布已经拿走了,找不回来了。”
“那怎么办?”孙秀英急了,“耽误进度啊!”
“用别的布代替。”林薇平静地说,“清姿,你把那几块小点的布拼一拼,能拼出前襟吗?”
沈清姿走到布料堆前,仔细比划了一会儿,点点头:“能,就是接缝多,不太好看。”
“暖和就行,好看不重要。”林薇说,“大家继续干活吧。”
这件事像个小石子投入湖中,激起涟漪,又很快平息。工作间恢复了忙碌,缝纫声重新响起。
但林薇留了心。
下午收工时,她最后一个离开。锁门前,她蹲在桌子腿边,用一张纸小心地把那些石灰粉末收集起来,包好,放进衣兜。
第二天,布料又少了——这次是几团棉花。
还是没找到。工作间里气氛微妙起来。大家互相看着,眼神里都是猜疑。
苏白柔主动说:“要不,以后每天下班前清点一下东西,记个账?”
孙秀英觉得有道理:“行,清姿心细,让清姿记账。”
沈清姿接过本子,认真地记下每样物资的数量。
然而第三天,东西还是少了——这次是一把剪刀。
“真是见鬼了!”孙秀英气得拍桌子,“门窗都锁得好好的,东西怎么会丢?”
林薇没说话。她走到窗边——工作间的窗户是老式的木格窗,糊着纸。其中一扇窗户的右下角,窗纸破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洞,只有指甲盖大小。
她伸出手指,轻轻一捅。窗纸破了,露出外面的景象。
窗户外面,是连部的后院。平时很少有人去,堆着些杂物。
“是从这儿拿走的。”林薇说,“有人从外面捅破窗纸,伸手进来拿东西。”
“谁这么缺德!”周小玲愤愤道。
“我知道是谁。”林薇的声音很平静。
所有人都看向她。
林薇从衣兜里掏出那个小纸包,打开,露出里面的石灰粉末。
“前天丢布料时,我在桌子腿旁边发现了这个。”她说,“连部修屋顶用过石灰,但工作间里没有。这石灰,是有人鞋底沾了带进来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昨天和今天,我特意留意了大家的鞋底。只有一个人,连续三天鞋底都有这种灰白色的痕迹。”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苏白柔脚上。
苏白柔穿的是后勤组发的胶底布鞋。鞋底边缘,沾着一圈淡淡的、灰白色的粉末。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双鞋上。
苏白柔的脸瞬间惨白,随即涨红:“你……你诬陷我!这石灰,我是去后院倒垃圾时沾上的!”
“后院没有石灰。”林薇说,“修屋顶的石灰堆在前院,早就清理干净了。只有连部仓库后面,还有一小堆,是准备明年开春修房子用的。”
她看着苏白柔:“你要去后院倒垃圾,必须经过仓库后面。但你为什么要绕到仓库后面去?垃圾堆不在那个方向。”
苏白柔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还有,”林薇继续说,“窗户上那个洞,位置很低。如果是成年人伸手进来,应该在上半部分。但这个洞在右下角,离地只有一尺多高——这更像是蹲着或者跪着的人伸手的位置。”
她走到窗边,比划了一下:“而且,从洞的大小和形状看,不是用工具捅的,是用手指慢慢捻破的。这说明,外面的人很小心,不想发出声音。”
证据链完整了。
苏白柔站在那里,浑身发抖。这一次,她的眼泪是真的了——是恐惧的眼泪。
“我……我只是……”她语无伦次,“我只是想给自己做件厚点的棉衣……太冷了,我受不了……”
“所以你就偷集体的东西?”孙秀英气得浑身发抖,“苏白柔!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苏白柔瘫坐在地上,捂着脸痛哭,“我就是太冷了……晚上冻得睡不着……手都冻伤了……”
她伸出手。那双曾经白皙纤细的手,现在红肿粗糙,手指上有几处冻疮,已经开始溃烂。
确实可怜。
但可怜不是犯错的理由。
林薇沉默片刻,开口:“你偷的东西呢?”
“在……在我床底下……”苏白柔泣不成声。
孙秀英立刻带人去搜。果然,在苏白柔床铺下的一个破麻袋里,找到了丢失的布料、棉花和剪刀。
东西追回来了,但人心里的疙瘩,再也解不开了。
王建国知道后,勃然大怒。
“屡教不改!屡教不改!”他在连部拍桌子,“上次挖坑害人,这次偷盗集体财物!苏白柔,你是不是要把七连的脸丢尽才甘心?”
苏白柔跪在地上,哭得几乎晕厥。
最终的处理决定是:苏白柔在后勤组的劳动延长三个月,扣除本季度全部工分,在全连大会上再次做深刻检讨。偷盗的物品追回,不予追究,但此事记入个人档案。
这个冬天,她将没有工分,没有厚棉衣,只能靠着后勤组发的旧工装和单薄的被子熬过去。
惩罚很重,但没有人同情她。
自作自受。
缝纫小组的工作继续。经历了这次风波,大家反而更加团结。女知青们白天劳动,晚上聚在工作间里缝制冬衣,煤油灯常常亮到深夜。
沈清姿的设计天赋彻底展现出来。她不仅会做基本的棉衣棉裤,还设计了几种改良款式——比如在棉袄腰部加抽绳,防止灌风;在棉裤膝盖处加厚,保护关节;甚至用碎布拼出简单的图案,让灰扑扑的冬衣有了一点色彩。
“清姿,你这手艺,跟谁学的?”一个女知青忍不住问。
沈清姿低头缝着针线,轻声说:“我母亲……她以前是裁缝。”
这是她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提起家人。虽然只说了一句,但对沈清姿来说,已经是巨大的进步。
林薇在旁边听着,嘴角微微扬起。
半个月后,第一批冬衣做好了。
五十副棉手套,四十副棉护膝,二十件加厚棉背心,还有十件完整的棉袄——这是给身体最弱的同志和几个老职工的。
发放仪式很简单。王建国站在食堂里,念一个名字,发一件东西。领到冬衣的人,脸上都绽放出笑容——那是实实在在的、抵御寒冷的保障。
沈清姿领到了一件棉背心。是林薇坚持要她收下的——她的棉袄实在太薄了。
“你比我更需要。”沈清姿想推辞。
“我有办法。”林薇说,“你看。”
她把自己的薄棉袄拆开,在里面加了一层芦苇絮——这是她带着几个女知青去河边割的,晒干后蓬松柔软,保暖效果不错。虽然不如棉花,但总比没有强。
沈清姿看着林薇身上那件鼓鼓囊囊、看起来有些滑稽的棉袄,眼眶忽然红了。
“谢谢你,林薇。”
“谢什么,”林薇帮她穿上棉背心,“咱们是同志,互相帮助应该的。”
棉背心很厚实,沈清姿穿上后,整个人都显得圆润了些。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
那天晚上,北大荒下了第一场真正的雪。
不是之前的零星小雪,而是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一夜之间将天地染成纯白。
清晨,林薇推开宿舍门。雪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远处,男知青们已经开始扫雪清路,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片。
沈清姿站在她身边,裹着新得的棉背心,围着林薇给她的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望着雪后的世界,亮晶晶的。
“真美。”她轻声说。
“嗯,真美。”林薇说。
两人并肩站着,看着这片冰天雪地。
寒冷依旧,但她们有了御寒的衣物,有了互相扶持的同伴,有了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的底气。
第一个冬天,来了。
但她们准备好了。
林薇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雪花在她掌心迅速融化,留下一滴冰凉的水。
就像她们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印记——也许微小,也许短暂,但真实存在过。
而且,会一直存在下去。
远处,食堂的烟囱冒出了炊烟。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属于她们的第一个冬天,也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