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合拢,将何尊那温暖厚重的玄黄微光隔绝。一瞬间,如同从温暖的母体跌入冰冷刺骨的海水。空气不再仅仅是被“光尘”驱散开的粘稠与陈腐甜味,而是重新变得具有“重量”和“质感”,带着恶意,缓慢地挤压着那层薄如蝉翼的守护。
两人手中的“光尘”——苏明夜警徽背面,陈烛碎瓷片边缘那细微的玄黄光点——稳定地散发着微光,在周围三尺撑开一个勉强可供呼吸、阻隔了最直接侵蚀的无形气泡。气泡之外,是“活”过来的走廊。
那些之前疯狂攻击他们的石膏“触手”和暗红粘液并未消失,只是如同蛰伏的毒蛇,安静地攀附在墙壁、地面和天花板上,构成了一个静止的、却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巢穴。石膏结构扭曲出各种非人的角度,尖锐的末端在昏暗中闪着惨白的光;暗红粘液干涸成狰狞的脉络,深深嵌在瓷砖缝隙里,仿佛大地皮肤下暴突的、坏死的血管。整个空间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石膏粉、铁锈、陈年血浆和某种更深层腐败物的死寂气味。
苏明夜走在前面,脚步放得极轻,每一步都先在脚尖试探,确认脚下的“地面”没有突然软化、下陷或变成别的东西,才缓缓落下脚跟。她左手紧握着警徽,那点“光尘”是她的灯塔和护符;右手反握着那把改造的短柄锤铲,铲头在前,锤头在后,保持着随时可以挥击或格挡的姿态。她的呼吸平稳,但绷紧的肩背和微微前倾的身体,显示出全然的警惕。
陈烛紧跟其后,碎瓷片握在汗湿的手心,冰凉的瓷片边缘抵着皮肤,那一小点“光尘”传来的温暖是如此微弱,却又如此至关重要。他不再完全依赖眼睛,而是将部分感知扩散出去,像触角般探索着气泡之外的世界。他能“感觉”到,那些看似静止的石膏和粘液并非死物,它们内部流淌着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微弱、如同植物汁液循环般的冰冷能量,带着一种顽固的、想要同化一切的“惰性”意志。整个走廊,这座博物馆的一部分,似乎被这种意志“浸透”了,变成了某种半活性化的、巨大的、沉默的“器官”或“陷阱”。
没有声音。连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似乎也被这粘稠的环境吸收、削弱了许多。只有死寂,和被无数“目光”窥视的压迫感。
走廊并不长,但走得格外缓慢。每经过一个展厅入口,那洞开的黑暗门扉都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散发着与走廊同源却又各异的冰冷气息。书画厅里,纸张摩挲的沙沙声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种更深沉的寂静,仿佛连“声音”本身都被里面的什么东西吞噬、消化了。陶瓷厅侧门依旧洞开,里面那堆碎瓷片在昏暗中只是一团模糊的白色,但陈烛经过时,隐约感觉到一丝极淡的、尚未完全散去的“怨念”和“痛楚”,来自那些破碎的瓷片本身。它们曾是“人俑”的一部分,被苏明夜引动的青铜规则强行“处决”了,但构成它们的物质,似乎还残留着些许被扭曲、被驱使的“记忆”。
这让陈烛心中一凛。被“处理”掉的诡异,并非彻底无害,其残留物可能依然是不稳定的因素。这座博物馆里的每一件物品,每一处结构,都可能在这种“夜幕”下,变成难以预料的威胁。
终于,他们来到了环形走廊的一个岔口。向左,是通往博物馆主体建筑更深处的道路,那里有古代科技馆、书画厅主厅等;向右,则是一条相对狭窄的、连接主馆与西翼民俗馆的玻璃连廊。
两人停下脚步。何尊的“光尘”指引似乎到此为止,没有明确的方向偏好,只是稳定地抵抗着环境的侵蚀。求救信号来自民俗馆地下仓库,这是唯一的目标。
苏明夜看向右侧的玻璃连廊。连廊大约二十米长,两侧是高大的落地玻璃窗,原本可以俯瞰博物馆中庭的园林景观。此刻,窗外只有浓得化不开的、仿佛实体般的黑暗,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不均匀的灰白色水汽或霜花,将内外彻底隔绝。连廊内部的应急灯也损坏了大半,只有零星几盏还在顽强地闪烁,发出接触不良的“滋滋”声,光线忽明忽灭,将连廊内那些供人休息的椅子和盆栽植物的影子,拉长、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连廊的地面看起来干净,没有石膏或粘液,但空气中漂浮着一种细微的、像是灰尘又像是孢子的颗粒物,在闪烁的灯光下缓缓飘浮。
“小心空气。”苏明夜压低声音,用眼神示意那些飘浮物,同时从口袋里(她居然还留着那个口袋)掏出一小截从工作服上撕下的、相对干净的布条,示意陈烛学她的样子,用它捂住口鼻。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至少能过滤掉一些较大的颗粒,也给人一种心理上的防护。
两人用布条捂住口鼻,只露出眼睛。苏明夜深吸一口气,率先踏入玻璃连廊。
“咔哒。”
她的靴子踩在连廊光洁的瓷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在寂静中格外突兀。陈烛紧随其后。
一步,两步……
连廊似乎并无异常。那些飘浮的颗粒物在接近他们身周三尺的“光尘”气泡时,会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开或“净化”掉,无法侵入。
然而,当他们走到连廊中段时——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突然从右侧的落地玻璃窗外传来!声音巨大,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撞在了玻璃上!
两人猛地转头,看向声音来源。
窗外,是浓稠的黑暗。但就在声音响起的位置,那厚厚的、灰白色的霜花上,被撞出了一个清晰的、蛛网般裂开的凹陷!裂纹中心,似乎还沾着某种暗沉粘稠的液体,正沿着玻璃缓缓滑下。
紧接着——
“砰砰砰!砰砰砰砰!”
一连串更加密集、更加疯狂的撞击声,从连廊两侧所有的玻璃窗外同时响起!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正从外面的黑暗中,疯狂地冲撞着这层看似脆弱的玻璃屏障!每一次撞击,都让整面巨大的玻璃剧烈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霜花被震得簌簌落下,更多的裂痕在玻璃上蔓延、交织!那些粘稠的液体也越来越多,在玻璃上涂抹出一道道污浊的轨迹,模糊了本就看不清的外界。
“跑!”苏明夜厉喝一声,不再顾忌脚步声,拔腿就向连廊另一端的民俗馆入口冲去!
陈烛也拼尽全力跟上!
然而,就在他们加速的瞬间,连廊内,那些原本只是飘浮的灰尘孢子般的颗粒物,像是被激烈的撞击声“激活”了,骤然开始加速运动、聚集!它们不再被“光尘”轻易推开,而是前赴后继地附着在气泡表面,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无数虫豸啃噬玻璃的“沙沙”声!玄黄的气泡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黯淡、变薄!
不仅如此,连廊地面上,那些光洁的瓷砖缝隙里,也开始渗出一种灰白色的、如同霉菌菌丝般的物质,它们快速生长、蔓延,试图缠绕两人的脚踝!头顶,闪烁不定的灯光“啪”地一声,其中一盏彻底熄灭,爆出一小团电火花。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黑暗如同潮水,从连廊两端向着中央的他们急速吞噬而来!
“砰砰砰!哗啦——!!”
终于,右侧一大块玻璃在无数次的疯狂撞击下,不堪重负,轰然碎裂!破碎的玻璃渣如同暴雨般向内喷射!与此同时,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烈土腥味和腐烂气息的狂风,从破口处狂涌而入!风中,隐约夹杂着无数尖锐的、非人的嘶鸣和呜咽!
“低头!”苏明夜猛扑上前,将陈烛按倒在地,同时用身体和手臂护住头脸。破碎的玻璃渣噼里啪啦打在她背上绑着的手铲和锤头上,发出密集的撞击声,也有一些划破了她的制服和皮肤,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狂风灌入,连廊内那些灰白的菌丝疯狂舞动,灰尘孢子更是如同被卷入龙卷风,形成一股灰白的、致命的“烟雾”,朝着两人席卷而来!附着在气泡上的啃噬声瞬间加剧!
“光尘”气泡剧烈波动,明灭不定,眼看就要破碎!
苏明夜咬牙,左手紧紧握住警徽,试图将更多的意志灌注进去,稳定那一点玄黄微光。陈烛也竭力维持着手中的碎瓷片,试图“感受”并呼应那份来自何尊的守护之力。
但外界的冲击太强了!玻璃接连破碎,狂风嘶吼,菌丝缠绕,孢子侵蚀……这玻璃连廊本身,似乎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而窗外黑暗中的东西,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冲进来,将他们撕碎!
就在“光尘”气泡即将彻底湮灭,冰冷的死亡触手仿佛已经搭上颈项的瞬间——
“咚!”
一声沉闷的、与这诡异环境格格不入的声响,突然从连廊尽头,民俗馆入口的方向传来!
不是撞击,不是破碎,更像是……木棍重重顿在地上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带着哭腔、颤抖、却异常执拗的年轻女声,用一种奇特的、带着韵律的语调,穿透了狂风的嘶吼和玻璃的碎裂声,清晰地唱响:
“日落西山——黑了天——!”
“家家户户——把门关——!”
声音响起的刹那,连廊内疯狂肆虐的狂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了喉咙,骤然一滞!那些飞舞的菌丝和孢子烟雾,也出现了瞬间的凝滞!
“十家都有——九家锁——!”
“就有一家——门没关——!”
第二句唱出,破碎的窗口外,那无数尖锐的嘶鸣和呜咽声,陡然变成了惊惶的、仿佛被烫伤般的尖叫!撞击玻璃的声音也瞬间稀疏、减弱了许多!
苏明夜和陈烛猛地抬头,看向连廊尽头。
民俗馆入口那扇仿古的木门不知何时打开了一条缝。门缝里,没有灯光,只有一片更深的黑暗。但在那黑暗中,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瑟瑟发抖的娇小身影,倚在门边。她似乎举着什么东西,随着她的唱诵,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顿着地。
“咚!咚!”
“扬鞭打鼓——请神仙——!”
“先请狐来——后请黄——!”
那身影的声音越来越稳,虽然依旧带着颤抖,但那种独特的、仿佛能沟通另一个维度的韵律感却越来越强。随着她的唱诵,一股与何尊的煌煌威严、青铜的沉重肃穆截然不同的力量,开始从那扇门后的黑暗里弥漫出来。
那力量……很“野”,很“杂”,带着香火气、泥土味、动物皮毛的腥臊,还有一种市井百姓最直接的祈愿和畏惧。它不够“正”,不够“大”,却异常“顽固”和“接地气”,像乡间田埂上疯长的荆棘,像祠堂角落里积年的灰尘,像老人嘴里絮叨的、代代相传的禁忌和规矩。
这股“野”力量所及之处,连廊内那些灰白菌丝的蔓延速度明显减缓,飘浮的孢子也像是遇到了天敌,纷纷沉降。窗外黑暗中的嘶鸣和撞击,变成了不甘的、逐渐远去的窸窣声。
“请请长蟒灵貂——带悲王——!”
“狐家为帅首——黄家为先锋——!”
“长蟒为站住——悲王为堂口——!”
唱到此处,那门后的身影似乎用尽了力气,声音带上了明显的喘息和虚弱,但最后几句,却唱得异常清晰、用力:
“左手拿起文王鼓——!”
“右手拿起赶将鞭——!”
“文王鼓,柳木栓——!”
“栓上乾隆——配开元——!”
“各路仙家——听我言——!”
“此间有难——速来援——!!”
“咚!!!”
最后一声重重的顿地声,如同敲响了定音鼓。
刹那间,连廊内的狂风彻底停了。破碎的窗口外,只剩下无边死寂的黑暗。灰白菌丝蜷缩回地缝,孢子尘埃落定。闪烁的灯光停止了闪烁,虽然依旧昏暗,但稳定下来。
门后那娇小的身影,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顺着门框缓缓滑坐在地,只剩下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传来。
苏明夜和陈烛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警惕,以及一丝绝处逢生的庆幸。
是那个求救的人!她真的用那种古怪的“神调”,暂时驱散了连廊的诡异!
两人挣扎着站起,顾不上身上被玻璃划破的细小伤口和满身灰尘,快步走向民俗馆入口。手中的“光尘”气泡虽然黯淡了许多,但总算没有完全破碎。
走到近前,他们才看清门后的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穿着博物馆志愿者的浅蓝色马甲,里面是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此刻沾满了灰尘和污迹。她头发凌乱,脸上脏兮兮的,眼眶红肿,显然哭了很久。她怀里紧紧抱着一面……陈烛认出来,那是民俗馆“萨满文化”展区的一件仿制展品——一面蒙着羊皮、画着粗糙红色图案的单面鼓,旁边还放着一根系着彩色布条的木鞭。刚才顿地的,就是这木鞭的握柄。
女孩看到他们靠近,猛地抬起头,脸上先是惊恐,待看清是两个人(虽然同样狼狈),且手中似乎握着有微光的东西时,惊恐才稍稍退去,变成了一种混合着希冀、脆弱和极度疲惫的神情。
“你……你们是……活人?”她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是。”苏明夜率先开口,语气尽量放得平和,但依旧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和审视,“你是之前发出求救信号的人?在民俗馆地下仓库?”
女孩用力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是……是我。我叫林不语,是民俗馆的志愿者……我在仓库整理资料,然后……然后就变成这样了……外面全是怪物……我躲进仓库最深处的‘祭祀器物存放间’,那里有一些老物件……我、我小时候跟奶奶在乡下,看她帮人‘看事儿’,记得一些调子……我就试着……没想到真的有点用……但、但快记不全了,东西也要用完了……”
她语无伦次,显然受惊过度,但表达还算清晰。
苏明夜快速扫视了一下她周围和她怀里的鼓、鞭。那些东西看起来只是粗糙的仿制品,此刻也并无特殊光芒或气息,但刚才确实引动了某种力量。
“这里不安全,先跟我们进去。”苏明夜侧身,示意林不语退回民俗馆内,同时警惕地看了一眼身后连廊。虽然暂时平静,但谁知道那种平静能维持多久。
林不语连忙点头,抱着鼓和鞭,连滚爬爬地退入门内黑暗之中。苏明夜和陈烛也紧随其后,进入民俗馆,然后反手,将那道仿古木门小心地关上,插上门闩。
门合拢的瞬间,连廊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也被隔绝。民俗馆内部,陷入一片纯粹的、近乎实质的黑暗。
只有三人手中或身上,那一点点微弱的光源——苏明夜警徽背面、陈烛瓷片边缘的黯淡玄黄“光尘”,以及林不语怀里那面仿制鼓鼓面上,几个用劣质颜料画的、此刻微微散发着极其微弱暗红光芒的古怪符号——勉强勾勒出彼此模糊的轮廓,和近处一点点环境的影子。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复杂的味道:陈年的香烛味、草药味、皮毛制品轻微的霉味、纸张的灰尘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许多不同“意念”长期汇聚形成的、沉甸甸的“氛围”。
这里,是“民俗”的领域。是千百年间,散落在九州大地上,那些未被完全纳入庙堂典章,却深深扎根于百姓日常生活、生老病死、喜怒哀惧之中的,最鲜活、最庞杂、也最“不讲究”的文明碎片沉淀之地。
而此刻,这片沉淀之地,也沉没在了同样的“夜幕”之下。
只是,这里的“黑暗”,似乎与外面的,有些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