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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绍圣元年,四月。

这汴京的天,变得比孩子的脸还快。前几日还是暖风熏得游人醉,一夜之间,皇城里就刮起了一股肃杀的腥风。

太皇太后高氏崩逝,哲宗皇帝亲政,改元“绍圣”。这两个字一出,稍微懂点政治的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绍圣”,绍的是谁的圣?那是神宗皇帝的圣,是熙宁变法的圣!

这意味着,被压制了八年的新党,要翻天了。

正午时分,林府的大门紧闭,连平日里在门口闲坐的门房都缩进了屋里,大气不敢出。

一顶官轿急匆匆地从巷口转了进来,轿夫脚下生风,跑得飞快。

“快!快落轿!”

轿子还没停稳,帘子就被猛地掀开,林正堂跌跌撞撞地钻了出来。他头上的乌纱帽有些歪,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就连平日里最爱惜的官袍下摆被轿杠刮破了一块也没察觉。

“老爷!”管家林福连忙迎上去,“您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关门!快关门!”林正堂声音嘶哑,像是身后有狼在追,“谁来也不许开!就说我病了!病得起不来床了!”

“是是是!”林福吓了一跳,赶紧招呼几个家丁把沉重的朱漆大门“哐当”一声关严,又上了三道大栓。

林正堂一路小跑,穿过前院,直奔荣禧堂。

荣禧堂内,王氏正歪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账册心不在焉地看着。自从林修文落榜后,她这精气神就垮了一半,整日里长吁短叹,看谁都不顺眼。

“嘭!”

房门被林正堂大力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王氏吓得手一抖,账册掉在地上:“哎哟我的天爷!老爷您这是怎么了?这大白天的,像个没头苍蝇似的,想吓死我啊?”

林正堂没理会她的抱怨,几步冲过去,抓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嘴“咕咚咕咚”灌了一气,水顺着嘴角流湿了衣襟。

“变天了……夫人,真的变天了!”林正堂放下茶壶,瘫坐在椅子上,眼神里满是惊恐。

王氏皱着眉坐起来:“什么变天了?外头不是出着太阳吗?”

“朝堂!朝堂变天了!”林正堂压低声音,手指颤抖着指着皇城的方向,“今儿早朝,官家当庭发难,斥责旧党把持朝政、欺君罔上。就在刚才,中书省下了诏令,把吕大防、刘挚这几位旧党宰执全部罢免,流放岭南!岭南啊!那是瘴气遍地、有去无回的鬼地方!”

王氏虽然不懂朝政,但也知道流放岭南意味着什么,脸色顿时一变:“这么狠?吕相公可是三朝元老啊!”

“元老有个屁用!”林正堂爆了句粗口,完全没了平日的斯文,“官家这是要杀鸡儆猴!你是没看见,今儿朝堂上,御史台那帮新党的人,就像疯狗一样乱咬。只要是跟旧党沾点边的,一个都跑不掉。礼部的赵侍郎,就因为给吕大防说了句话,当场就被扒了官服,拖出去了!”

说到这儿,林正堂打了个寒颤:“我还看见苏文渊了。”

“苏文渊?”王氏一愣,“那个穷酸御史?”

“穷酸?”林正堂惨笑一声,“人家现在是官家手里的刀!今儿弹劾吕大防的折子,就是他第一个递上去的!那词锋之犀利,手段之狠辣,看得我后脊梁骨发凉。官家当庭夸他‘忠勇可嘉’,怕是用不了几天,他就要升官了。”

王氏撇了撇嘴:“升官又怎样?再升也是个寒门出身。我就看不惯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你懂什么!”林正堂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茶杯乱跳,“现在不是看不看得惯的问题,是咱们林家的脑袋保不保得住的问题!”

“怎么?”王氏被吓住了,“咱们林家又没犯事,老爷您在户部兢兢业业,也没贪墨,怕什么?”

“没贪墨?”林正堂站起身,在屋里焦躁地踱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是旧党当政时期提拔上来的,虽然我一直两边不得罪,但在新党眼里,我就不干净!今儿我看苏文渊那眼神,若是咱们再不表明态度,下一个被流放岭南的,说不定就是我林正堂!”

王氏这下真慌了,一把抓住林正堂的袖子:“老爷,那……那可怎么办啊?咱们家大业大的,修文还没成亲,修雅还小,可不能去那种鬼地方受罪啊!”

“所以,咱们得赶紧找个靠山,找个能证明咱们早已‘心向新党’的投名状!”林正堂停下脚步,死死盯着王氏,“夫人,清晏和苏文渊的婚事,不能再拖了。必须马上定下来!”

王氏脸色一僵,松开了手:“老爷,您这是要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啊?苏文渊那样狠毒的人,清晏嫁过去能有好日子过?再说了,上次曹家不是送了那么多聘礼想求娶清素吗?咱们有了钱,难道不能去打点别的关系?”

“钱?现在钱有个屁用!”林正堂吼道,“你拿钱去砸谁?现在满朝文武都在盯着风向,谁敢收旧党余孽的钱?只有苏文渊!他是新党的急先锋,又是官家面前的红人。只要清晏嫁给他,咱们就是苏文渊的岳家,就是新党的自己人!只有这样,我这身官皮才能保住,甚至还能借着这股东风,再往上爬一步!”

“可是……”王氏还在犹豫,“苏家实在是太寒酸了。我让人打听了,苏文渊在汴京连个宅子都没有,还是租住在甜水巷的破院子里。清晏是千金小姐,怎么能去住那种地方?这不是让满京城的夫人笑话我吗?”

“笑话?”林正堂冷笑一声,凑到王氏面前,“夫人,你信不信,若是明天我被贬官流放,那些平日里跟你称姐道妹的夫人们,笑话得更狠!到时候别说千金小姐,清晏就是想嫁个杀猪的,人家都嫌咱们晦气!”

这句话戳中了王氏的死穴。她这辈子最在乎的就是面子和地位。

“还有修文。”林正堂见火候差不多了,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修文这次落榜了,你也看见了,那孩子都快废了。三年后就算再考,也不一定能中。但只要我还在位,只要我能升上尚书,我就有‘恩荫’的名额!到时候不用考试,我也能给修文谋个出身!若是没了官位,修文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王氏的身子晃了晃,眼泪流了下来:“我的修文命苦啊……”

“哭什么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林正堂不耐烦地说道,“赶紧的,把那个媒婆叫来,拿上清晏的庚帖,去苏家!不管苏家提什么条件,一概答应!这婚事,要在下个月……不,这个月就办!越快越好!”

王氏抹了一把眼泪,咬了咬牙:“行!为了修文,为了这个家,我听老爷的。只是……这嫁妆……”

“嫁妆要厚!”林正堂斩钉截铁,“把曹家送来的那一万两,拿出八千两给清晏置办嫁妆!还有,苏文渊不是没宅子吗?把咱们在南薰门外那套三进的宅子陪嫁过去!让他住咱们林家的房子!这就是告诉外人,我林正堂看重的不是他的钱,是他的才!是对新党的一片赤诚!”

王氏心疼得直抽抽,那可是实打实的银子和房产啊!但看着丈夫那血红的眼睛,她知道这事没得商量了。

“那……清素那边?”王氏问道,“曹家的聘礼咱们可是收了。”

“清素?”林正堂愣了一下,随即挥了挥手,“只要曹家不闹事,先把清素嫁过去稳住他们。曹家现在也是惊弓之鸟,他们也怕茶引法的事发,正巴不得咱们跟苏文渊结亲呢。咱们跟苏家成了亲家,曹家也就有了靠山,他们只会更高兴。”

“好,那我这就去安排。”王氏站起身,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为了儿子的前程,她只能狠下心来。

……

半个时辰后,林府的绣楼。

林清晏正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的海棠花开了又谢,落了一地的残红。

“姑娘。”

贴身丫鬟翠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脸色有些难看。

“怎么了?”林清晏放下书,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大娘子身边的王嬷嬷来了,说是……说是大娘子请您过去一趟。”翠儿吞吞吐吐地说道,“奴婢刚才在前院看见,媒婆拿着大红的庚帖出去了,往甜水巷方向去的。”

林清晏的手微微一颤。甜水巷,那是苏文渊住的地方。

“我知道了。”林清晏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麻木,“走吧。”

到了荣禧堂,王氏正坐在榻上,眼圈还是红的。见女儿进来,她招了招手:“清晏,来,坐娘身边。”

林清晏依言坐下,神色平静:“母亲唤女儿来,可是为了婚事?”

王氏看着女儿那张清丽脱俗的脸,心里也不好受。这可是她精心培养了十几年的嫡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本来是奔着公侯府第去的,如今却要低嫁给一个寒门酷吏。

“清晏啊,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王氏拉着女儿的手,叹了口气,“如今朝局动荡,你爹在那个位置上,如履薄冰。苏文渊虽然家世单薄了些,但他现在是官家面前的红人,前途无量。上次花会,你也见过他,那诗做得也是极好的……”

“母亲不必说了。”林清晏轻轻抽回手,打断了母亲的话,“女儿明白。父亲需要一个强援,苏大人需要一个岳家。这门亲事,是各取所需。”

王氏被女儿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你怎么能这么说?爹娘也是为了你好。那苏文渊虽然现在穷,但他有野心,有手段,将来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你嫁过去,就是正头娘子,以后就是诰命夫人。”

“诰命夫人?”林清晏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笑,“是用父亲的尊严和林家的家底换来的诰命吗?母亲,女儿听说,苏大人在御史台有个外号,叫‘苏阎王’。他为了上位,连自己的恩师都弹劾过。这样的人,真的会善待女儿吗?”

王氏眼神闪烁:“那……那是官场上的事。回到家里,只要你守着妇道,他是读书人,总会敬重你的。再说了,咱们家这次给你陪嫁极其丰厚,连宅子都给你备好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苏文渊靠着咱们林家养着,还能给你脸色看?”

林清晏看着母亲,心中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了。在父母眼里,她不过是一个用来交易的筹码,加上一堆丰厚的嫁妆,去换取家族暂时的平安。

“女儿知道了。”林清晏站起身,对着王氏深深福了一礼,“女儿遵命。只要能保父亲官运亨通,保大哥前程似锦,女儿……嫁。”

说完,她转身离去,背影决绝而孤单。

王氏看着女儿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

两日后,汴京城甜水巷。

这里是下层京官和落魄文人聚集的地方,巷子狭窄,污水横流。

苏文渊租住的小院门口,此刻却是热闹非凡。林府的管家带着几个小厮,抬着几箱礼物,正站在门口候着。

院门打开,一身常服的苏文渊走了出来。他脸上带着那种标志性的温和笑容,但眼神深处却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得意。

“苏大人。”林福恭敬地行礼,“这是我家老爷让送来的几坛陈酿,还有一些新茶,说是给大人尝尝鲜。另外,大娘子说了,那宅子的地契已经过户好了,随时可以去打扫布置。”

苏文渊看着那些礼物,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喜,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有劳林管家了。”苏文渊淡淡道,“回去替我谢过岳父岳母。就说文渊定不负所托。”

林福赔笑道:“苏大人客气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对了,老爷还让小的带句话,说是茶引法的事,还得仰仗苏大人多费心。”

“好说。”苏文渊负手而立,看向皇城的方向,“岳父大人的事,就是我的事。那几个挡路的旧党余孽,我会替岳父大人清理干净的。”

送走了林府的人,苏文渊转身回到破旧的书房。

书桌上,摆着那张大红的庚帖,上面写着林清晏的生辰八字。

“林清晏……”苏文渊手指轻轻划过那三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可惜了那一身才情,生在了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家里。”

他拿起笔,在一张奏折上重重地写下几个名字。那是几个还在顽抗的旧党官员,也是他送给林正堂的“聘礼”。

“大人。”

门外,一个心腹随从走了进来:“曹家那边来人了,说是想见您。”

苏文渊眉头一皱:“曹家?那个商贾?”

“是。曹百万亲自来的,带着厚礼。说是听说您要大婚,想给您添点喜气。”

苏文渊冷笑一声:“这曹家消息倒是灵通。林家刚定下亲事,他就闻着味儿来了。让他进来吧。林家给的是面子,这曹家送的,可是里子。我这正愁没钱打点宫里的太监呢。”

……

林府西院。

林清素正在窗下帮周姨娘理线。窗外,几个丫鬟正在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大小姐的婚期定了,就在下个月初八。”

“这么急?那嫁妆做得完吗?”

“哎哟,你不知道,大娘子把库房都搬空了!连咱们西院那几匹本来要给姨娘做冬衣的料子都被拿去凑数了。”

周姨娘听着外面的闲话,叹了口气:“素儿,你大姐这命也是苦。嫁给那么个狠角色,以后怕是有得受了。”

林清素手中动作不停,神色淡然:“姨娘,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大姐嫁给苏文渊,虽然凶险,但也未必是死路。苏文渊是个聪明人,他现在需要林家这块招牌。只要大姐不犯傻,日子总能过下去。”

“那你呢?”周姨娘担忧地看着女儿,“曹家那边……”

“我?”林清素剪断线头,嘴角微微上扬,“我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对了,姨娘,昨晚二哥回来过吗?”

“回来了,拿了点吃的又走了。”周姨娘道,“说是军营里要选拔去西北的先锋,他想去试试。”

“先锋?”林清素手一顿,眉头皱了起来,“这个时候去西北?那是去送死啊。”

“我也是这么劝他的。”周姨娘抹着眼泪,“可你也知道你那个倔哥哥,他说与其在家里受气,不如去战场上博个封妻荫子。他说……”

“说什么?”

“他说,大哥靠不住,爹更靠不住。以后咱们娘俩,还得靠他手里的刀。”

林清素沉默了许久,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阴沉沉的天空。

“哥说得对。”林清素低声道,“这天要变了。大姐靠嫁人,爹靠站队,大哥靠恩荫。只有二哥,他是想靠自己的命,去赌一个未来。”

“那你呢?”周姨娘问。

林清素回过头,眼神清澈而坚定:“我?我要靠这乱世里的钱。苏文渊要权,曹家要名,父亲要官。既然他们都想要,那我就做那个分饼的人。”

正说着,院门被人推开。林修文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自从落榜后,他整日借酒浇愁,人瘦了一大圈,眼神也变得有些呆滞。

“二弟……二弟在吗?”林修文扶着门框,声音含糊不清。

林清素走过去扶住他:“大哥,二哥去军营了。你怎么喝成这样?”

林修文看着林清素,突然傻笑起来:“清素啊,你也看不起大哥是不是?大姐要嫁人了,是为了给我换前程……爹要把我送进官场,像送一头猪去配种……哈哈哈哈……”

林清素闻着他满身的酒气,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大哥,别喝了。回去睡一觉吧。”

“睡不着啊!”林修文推开林清素,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梦见苏文渊拿着刀,把咱们林家的人一个个都杀了……血流成河啊……爹还在旁边给他递刀子……清素,快跑……你们都快跑啊……”

林清素心中一凛。虽然是醉话,却听得人毛骨悚然。

“姨娘,把大哥扶进去歇着吧。”林清素吩咐道。

看着周姨娘费力地扶起林修文,林清素站在院子里,只觉得这初夏的风,比寒冬腊月还要刺骨。

林府的这艘大船,已经在林正堂的掌舵下,全速冲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而他们这些人,无论嫡庶,都被绑在船上,身不由己。

“那就看看,谁能活到最后吧。”

林清素握紧了袖中的那把短匕,那是二哥留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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