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二十六年
五月九日
淮南的宁静,被一道加急的圣旨骤然打破
天还未亮,淮王府的大门便被急促的马蹄声叩响,来自京都的宣旨太监风尘仆仆,面色凝重,手中明黄的绢帛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陛下病重,宣淮王微生砚即刻返京觐见!”
短短十二个字,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淮王府乃至整个淮南地界激起了千层浪,王府内瞬间笼罩上一层压抑紧张的气氛,所有下人都屏息凝神,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皇帝病重为何会宣远在淮南的五殿下?
宝缨正在对镜梳妆,听到消息,手中的玉梳“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截,她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提着裙摆,几乎是跑着去了前厅,微生砚已经接完旨,正站在那里,手中握着那卷明黄的绢帛,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但宝缨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眼神——震惊,有凝重,但似乎…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如同蛰伏猛兽终于看到猎物踪迹般的锐利精光
“砚…”宝缨走到他身边,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想要什么?”
微生砚回过神,低头看她,脸上的沉凝迅速化开,又变回了她熟悉的、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模样
他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轻轻捏了捏,语气轻松地安抚道:“没事,别怕,父皇病了,召我们回去看看而已,正好,你也许久没回京见长公主了,不是吗?”
他的声音很温和,笑容也无懈可击,但不知为何,宝缨看着他,却觉得眼前的人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那份刻意维持的闲散纨绔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壳而出,那双总是含着戏谑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沉淀着她看不懂的深沉和…野心
他安抚地拍着她的手背,说着“无妨”、“只是探病”,可宝缨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浓,这不是简单的探病,这一去…他们还能回得来吗?
与此同时,帝都皇宫,寝殿内
药香浓郁,几乎压过了龙涎香的气息,皇帝躺在龙榻上,面色灰败,呼吸急促,偶尔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呓语
长公主亲自守在榻前,用温热的帕子仔细擦拭着皇帝额角的虚汗,她妆容依旧精致,凤眸却带着疲惫的红血丝
皇帝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姜沅连忙扶他起身,喂他喝了口参汤,一阵忙乱后,皇帝竟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有一瞬间的清明,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殿内垂首侍立的御医和宫人,最后落在姜沅脸上
他有些吃力地抬起手,姜沅立刻握住
皇帝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阿姐…”
“陛下,我在。”姜沅俯下身
皇帝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她,喘息着,一字一句地问道:“阿姐…觉得…朕的这些皇子之中…谁…谁更适合…做皇帝?”他问的不是“储君”,而是“皇帝”
长公主心中欣喜,面上却丝毫不显,她沉默片刻,仿佛在深思,然后缓缓开口,声音平稳而冷静,如同在分析一盘棋局:“陛下,太子殿下仁厚,然失之优柔,遇大事恐难决断,三皇子勇武,却失之暴烈,非万民之福,五皇子…”她顿了顿,迎上皇帝探究的目光,“淮南王微生砚,然于封地政绩斐然,百姓称颂,此前北境一战,更显其杀伐决断、智勇兼备
其性情…外示纨绔,内藏锦绣,懂得审时度势,能屈能伸,但…出身低了些,身后也无母族可倚靠,怕是又难以服众啊…”
她的话语滴水不漏,既点明了太子的缺点,抬高了微生砚的功绩和能力,又不能将微生砚说的完美,他的生母便是微生砚最大的缺点
太子的生母虽然身份同样低贱,但这些年来族中得太子提携,舅父兄长皆在朝为官,但闵夫人并无母族啊,是抬无可抬,封无可封
皇帝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胸膛剧烈起伏着,不知在想什么
……
…
淮南,淮王府
微生砚的动作极快,接旨后不过两日,一切就已准备就绪,车马仪仗,护卫随从,皆已安排妥当
出发前夜,宝缨依旧心神不宁,微生砚将她拥在怀中,感受着她细微的颤抖,他吻了吻她的发顶,低声道:“别怕,宝缨,一切有我”
翌日,淮南王车驾启程,奉旨返京
车轮滚滚,驶离了风景如画的淮地,朝着波谲云诡的长安城而去,微生砚握着宝缨的手,目光却已投向远方
………
…
…
京都的风吹落了御街两侧的槐叶,却吹不散宫墙深处盘桓的阴云
长公主的动作更稳更快,不过半月功夫,弹劾太子微生钰的奏折已在景帝的御案上堆成了小山
那些“私纳外臣、暗蓄死士”的罪名,像精心编织的罗网,看似天衣无缝,明眼人却能窥见网绳上缠绕的权力丝线——长公主的金印、闵夫人的玉簪,还有那些急于攀附新主的朝臣
东宫之内,微生钰正临窗临摹《问卿安》,笔尖悬在纸上,墨滴在宣纸上晕开小小的圆,内侍总管尖着嗓子传召时,他甚至来得及将最后一笔捺画收得沉稳有力
放下笔时,他看了眼案上堆叠的奏折,那是他昨夜写的辩白书,字字恳切,却终究没递出去
“知道了,”他声音平静,仿佛只是要去赴一场寻常家宴,“替我取那件月白锦袍来。”
安临殿的烛火燃了一夜,殿门紧闭,连飞虫都绕着窗棂不敢靠近,直到天际泛白,微生钰才推门而出,晨光落在他脸上,竟没有半分憔悴,反而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沿着宫道慢慢走回东宫,遇见前来打探消息的内侍,还温和地颔首示意,那从容的模样,让等着看笑话的人都愣在原地
当日午时,废黜太子的圣旨便传遍长安
“太子微生钰,性耽安逸,无承继之志,着废黜太子位,改封清和郡王,两日后离京就藩,无诏不得回京。”
太监在东宫正厅宣读时,微生钰正端坐在榻上,手里还把玩着一枚玉佩,听到“无诏不得回京”一句,他甚至微微勾了勾唇角,像是听到了称心如意的安排
接旨时,他的动作恭敬,叩首的角度不多不少,起身时脊背挺得笔直,送旨的太监原以为会看到痛哭流涕或怒目圆睁的场面,却只见到一张平静无波的脸
“臣,领旨谢恩。”微生钰的声音清晰平稳,倒让太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劝慰的话,这毕竟是大宁百年来第一位被废的太子…
两日后的清晨,清和郡王的车队从侧门驶出长安,没有仪仗,没有送行,只有三辆素色马车,连车夫都穿着粗布衣裳,微生钰坐在中间的马车里,掀帘望着逐渐远去的城墙,终于轻轻舒了口气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磨得光滑的木牌,上面刻着“宝缨”二字,那是他年少时偷偷刻下的,他已经快记不清了,许是他故意退婚开始,就注定和宝缨再无干系
同一时刻,城南官道上,微生砚与宝缨的马车正疾驰而来
宝缨靠着车窗打盹,被车轮碾过石子的颠簸惊醒,揉着眼睛问:“快到了吗?”
微生砚正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闻言回头笑道:“过了前面的石桥,就进京都地界了。”话音刚落,两车在岔路口缓缓交错
车帘被风掀起的瞬间,微生钰与微生砚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微生钰的眼神里没有怨怼,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卸下枷锁后的淡然,像秋日晴空般澄澈
而微生砚的眼底藏着锋芒,却在触到那抹平淡时,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车轮滚滚,不过片刻,两车便驶向不同的方向
废太子的尘埃尚未落定,长公主与闵夫人已在朝堂内外掀起新的风浪,长公主带着当年微生砚在淮南平定水患的奏报,逐一拜访御史台与尚书省的老臣,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清和郡王自请离京,可见无心储位,眼下唯有微生砚能镇住局面。”
闵夫人则在太后宫中长跪不起,哭诉“若不早立太子,恐生祸乱”,字字句句都将话题引向远在淮南的儿子
那些曾观望的朝臣见风向已定,纷纷上奏推举微生砚
短短几日,“立贤不立长”的呼声便响彻长安,宝缨站在微生砚的书房里,看着他案上堆积如山的荐表,忽然轻声问:“他们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微生砚放下手中的卷宗,走到她身边,望着窗外渐起的暮色,声音低沉却坚定:“真与假不重要,重要的是,京都需要一位新的太子了。”
远处的宫墙在暮色中勾勒出沉默的轮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