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年猪的油腻香气还未散尽,年的脚步便踩着腊月的寒意,一天紧似一天地来了。尽管家徒四壁,但黄土坡上的这个小院里,过年的仪式感却一样不少,甚至因为得来不易,而显得格外郑重。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
天一擦黑,郭桃花便从面缸里舀出最细白的一碗面粉——那是平日舍不得吃的,留着过年和待客用。她揉好面,不用发酵,直接捏出几个小巧的花馍馍。面在她粗糙却灵巧的手指间翻飞,一会儿便成了桃子、鲤鱼、元宝的形状,用洗净的红纸泡出的水,点上几点胭脂红。
寒新生凑在灶台边看,煤油灯的光把母亲专注的侧影投在熏黑的土墙上,竟有几分像庙里的菩萨。郭桃花把蒸好的花馍馍恭敬地摆在灶台正中,旁边放一小碗清水,几粒粗糖。然后点燃三根自制的、细细的麦草香,插在香炉里。
青烟袅袅升起,带着麦草燃烧特有的清香,缠绕着花馍馍甜丝丝的热气。郭桃花拉着寒新生,对着简陋的灶台拜了三拜,嘴里轻声念叨:“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寒新生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合十,鞠躬。他不太明白这仪式背后的深意,但那烟雾缭绕中母亲虔诚的神情,那平日里烟熏火燎的灶台此刻被赋予的神圣,还有那摆在那里、格外诱人却暂时不能吃的花馍馍,都让这个平凡的夜晚有了一种奇特的、令人屏息的氛围。仿佛灶王爷真的坐着那缕青烟,带着这家人的期盼,升到某个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腊月二十八,寒有福去了一趟镇上。回来时,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纸包,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挂一百响的鞭炮,用红色的薄纸卷着,捻子露在外面。
“给。”寒有福把鞭炮递给眼巴巴望着他的儿子。
寒新生接过来,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元钱!能买两碗多凉皮,能买好些盐和火柴,但父亲用它换来了这挂小小的、红色的喜庆。他把鞭炮放在枕头边,每晚睡觉前都要摸一摸,听听那细小的、干燥的纸张摩擦声,仿佛能提前听见新年炸响的欢腾。
这份期待太磨人。到了腊月三十早上,天刚蒙蒙亮,寒新生再也按捺不住。他偷偷摸出鞭炮,跑到院子里,找到半截大人抽剩的烟头,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用烟头去点那截露出的捻子。
“嗤——”捻子点燃了,冒着细小的火花。
他吓得一哆嗦,下意识把鞭炮扔了出去。红色的鞭炮串在冰冷的黄土地上噼里啪啦地炸响,跳跃,碎红纸屑像惊慌的蝴蝶般四散飞溅。响声在山谷里激起短暂的回音,然后迅速被清晨的寂静吞没。
郭桃花从屋里冲出来,手里还拿着准备贴对联的糨糊刷子。看到一地的红纸屑和呆立在原地的儿子,她先是一愣,随即气得跺脚:“你个败家子!这是留着除夕晚上和初一早上放的!你现在放了,晚上放啥?初一早上放啥?”
寒新生低着头,看着脚下那摊喜庆的废墟,心里又是后怕又是懊悔。那顿骂他挨得心甘情愿,甚至觉得母亲的愤怒里,也有一丝对那过早消逝的“奢侈”的心疼。晚上守岁时,听着远近村落零星炸响的鞭炮声,自家院子里却一片寂静,他才真正体会到,有些期待需要忍耐,有些快乐必须等到恰好的时辰。
拜年,是寒新年里另一桩大事。
初一清晨,郭桃花天不亮就起来,把年前蒸好的白面馍馍——那是掺了少许玉米面,但已是家里能拿出的最好面食——从笼屉里拣出最圆正、表皮最光洁的,在柳条编的提篮里铺上干净的白布,把馍馍小心地码放进去。没有烟,没有酒,这一篮子馍馍,便是最朴实无华却也最真诚的年礼。
寒有福换上最干净、补丁最少的衣服,洗了脸,连耳朵后面都仔细擦了。寒新生也被母亲收拾得利利索索,尽管棉袄袖口还是短了一截。
父子俩提着篮子,踩着薄薄的晨霜和满地的爆竹红屑,开始挨家挨户拜年。
先是最亲的。大伯家,进门,寒有福带着儿子,朝着堂屋正中的位置,实实在在地跪下,磕一个头:“哥,嫂子,新年好!”起身后,大伯会笑着摸摸寒新生的头,塞给他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小红包,薄薄的,通常是一毛钱。有时会是一颗水果糖,糖纸在寒新生手心里闪闪发亮。
然后是坡上其他几户本家。张家、王家、刘家……进门,磕头,说吉祥话。山里人实在,拜年磕头是天经地义的礼节,是对长辈的敬重,也是对血缘亲情的确认。寒新生起初有些羞涩,但看到父亲坦然的神色,也渐渐学着挺直腰板,认真地跪下去,额头触到冰冷的地面,再起身。每一份回礼——无论是一毛、两毛,还是几颗瓜子花生——都带着手心的温度和新年的祝福。
给得最大方的是祖奶奶。她是寒家辈分最高的老人,快九十岁了,眼睛几乎看不见,耳朵也背。她坐在炕上,穿着浆洗得发硬的深蓝色大襟袄,听到寒有福报上名字,她摸索着拉住寒新生的手,枯瘦的手指像老树根。她把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折得方正正的红纸包塞进寒新生手里,又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望”着他:“新生……好好念书……出息……”
寒新生展开纸包,里面是一张崭新的一元纸币。青绿色的“壹圆”字样,在昏暗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这是巨款。他紧紧攥住,朝着祖奶奶的方向,又认真地磕了一个头。
去外婆家拜年,心情总是复杂的。山路似乎也格外漫长。
外婆家的院子比自家热闹,舅舅、姨妈家的孩子也多。拜年的仪式是一样的,磕头,说“外婆新年好,外公新年好”。外婆依旧坐在炕上,脸色比平日和缓些,递过来的红包也比别的亲戚厚一点——是两毛钱。外公依旧沉默,但在寒新生转身时,会飞快地往他口袋里塞一把炒花生。
午饭照例是丰盛的,有肉,有平时少见的菜。但寒新生吃得拘谨,总觉得那热闹是别人的,自己只是个来履行礼节的客。只有当摸着口袋里那两毛钱和花生时,才有一丝真实的、属于“年”的获得感。
所有的红包,寒新生都小心翼翼地攒着。晚上回到家,他躲在被窝里,就着煤油灯的光,把一个个或新或旧、或整齐或皱巴巴的毛票展开,抚平,仔细清点。
一毛,两毛,五毛……祖奶奶的一元像一颗明珠。
最后的总数让他心跳加速:九块七毛钱。
九块七!对他而言,这无疑是一笔巨款。能买多少本子,多少铅笔?能交多少学费?能让他多少天不必为午饭啃冷馒头而发愁?他把钱叠好,用那块包鞭炮的红纸重新包起来,压在枕头最底下。那一夜,他睡得格外踏实,梦里都是崭新纸币摩擦发出的、令人安心的沙沙声。
年,就在这虔诚的祭祀、过早点燃的鞭炮、带着体温的磕头、和枕头下那笔“巨款”带来的踏实感中,慢慢地流淌过去。它是清贫岁月里一次竭尽全力的装扮,是循环往复的劳作中一个明亮的顿号,是给予寒新生这样孩子的、关于仪式、关于亲情、关于微薄但珍贵的“拥有”的启蒙课。他知道,年过完,一切又会回到粗粝的原本模样。但有了这些红纸屑、压岁钱和磕头时额间冰凉的触感记忆,仿佛那前路的风雪,也就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