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的蓝白色灯光总是比别处显得更冷硬一些。流程比许星辰预想的简单,也更为煎熬。值班的是昨晚那位年轻警察,看到她和林深一起进来,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态度公事公办中又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同情。
登记基本信息,简述昨晚情况——醉酒地点、原因(她只含糊说了“情绪失控”,警察便没再追问)、处置结果。问到家属联系方式时,她沉默了几秒,报出了母亲的手机号,又低声补充:“她在外地,身体不好……昨晚的事,请别告诉她。”
警察点点头,在笔录上注明。最后,让她签字按手印。红色印泥沾在指尖,有些粘腻,像擦不掉的某种标记。
“以后遇到问题,尽量找朋友帮忙,或者直接联系我们。一个人喝酒不安全,尤其女性。” 年轻警察合上文件夹,语气缓和了些,“这次多亏你这位邻居处理得当。”
许星辰含糊应了一声,匆匆擦掉手上的印泥,像是要抹去这段狼狈的见证。
走出派出所,天边只剩最后一抹暗红色的霞光,海风里的凉意更重了。街灯次第亮起,勾勒出城市坚硬而陌生的轮廓。
“送你回咖啡馆?” 林深拉开车门。
许星辰却摇了摇头。她站在派出所门口的台阶下,望着对面便利店明亮的橱窗,里面透出暖黄的光。“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她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试探,“不远。就在前面那个街口。”
林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一家24小时营业的连锁便利店。他看了她一眼,没问为什么,只点了点头:“好。”
便利店的门“叮咚”一声滑开,温热干燥的空气混杂着关东煮和面包的香气涌来。许星辰径直走向最里面的货架,那里整齐码放着各种品牌的手机。她很快选定了一款最普通的智能机,又拿了对应的SIM卡和充电器。
林深站在进门处的报刊架旁,随手翻着一本财经杂志,目光却透过玻璃门的反光,留意着她的举动。她付钱的时候,手指有些抖,从那个看起来价值不菲、但此刻空空如也的小钱包里抽出几张纸币。新手机拆封,她动作略显生疏地装卡、开机。屏幕亮起的冷光照亮她低垂的眼睫和紧绷的嘴角。
她没有立刻打电话,而是将旧手机——那个曾存着“老公”置顶联系人的设备——连同包装盒一起,扔进了门外的垃圾桶。“哐”一声闷响,干脆利落。
然后,她转过身,面向林深,新手机的屏幕在她手中暗了下去。
“我可能需要找个酒店,住一两晚。” 她说,语气比刚才在派出所里平稳了些,带着一种强制性的冷静,“麻烦你送我去最近的那家‘雅客’吧,苏蔓姐那里……不好意思再打扰了。”
林深合上杂志,放回原处。“可以。”
去酒店的路上,两人依旧无话。许星辰靠着车窗,看着窗外流动的霓虹,新手机被她紧紧攥在手里,棱角硌着掌心。
到了酒店门口,她解开安全带,低声道谢,准备下车。
“许星辰。” 林深忽然叫了她的名字。这是他第一次完整地叫出这三个字,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清晰而平直。
她动作一顿,回过头。
林深从储物格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递给她。“苏蔓给的。里面有一些本市的短租公寓信息,她筛选过,位置和安全性都不错。还有她联系的那个律师的名片和简要情况。你可以看看。”
许星辰愣住了,看着那个普通的文件袋,没有立刻接。
“她说你可能会需要,” 林深补充道,依旧没什么表情,“拿着吧。”
许星辰这才伸手接过。纸袋有点分量,里面似乎不止几张纸。她抱在怀里,指尖能感觉到纸张坚硬的边缘。
“……谢谢。” 她只能重复这个词。
“不用。” 林深看了一眼酒店门口旋转的门,“进去吧。房费……” 他顿了一下,“需要帮忙吗?”
“不用!” 许星辰立刻摇头,语气有些急,“我……我卡里还有钱。” 工作几年,她并非毫无积蓄,只是大部分共同财产……想起这个,心口又是一阵钝痛。但她至少还有自己那份薪水。
林深点了点头,不再多说。“有事可以打我电话。号码在昨晚警察的登记表上有。”
“好。” 许星辰推开车门,夜风灌进来。她抱着文件袋,头也不回地走向灯火通明的酒店大厅,脊背挺得笔直,脚步却有些虚浮,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维持住这份表面的镇定。
林深看着她消失在玻璃门后,又在车里坐了几分钟,直到看见她房间所在楼层的某个窗户亮起了灯,才发动车子,掉头离开。
—
接下来几天,林深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原有的轨道。上班,加班,回家,跑步,看书。只是偶尔在电梯里遇到上下楼的邻居,他会下意识地瞥一眼那个从未亮起过的、属于楼上某层的按键。有一次在楼道扔垃圾,他看见垃圾桶里有几个外卖餐盒,包装袋是酒店常见的款式。
苏蔓倒是打来过两次电话。一次是告诉他,许星辰通过她介绍的那个律师,已经开始咨询离婚和财产分割的事情,律师觉得情况虽然恶心,但证据相对清晰(她闺蜜慌乱中没删干净的聊天记录和酒店监控),操作起来有把握。另一次是苏蔓叹气,说许星辰在咖啡馆楼上那小房间住了两晚后,就自己租了个短租公寓搬走了,位置在城东的老小区,便宜,但条件一般。
“那姑娘,看着文文静静,骨子里挺倔的,不肯多麻烦人。” 苏蔓在电话里说,“不过这样也好,自己的坎,总得自己迈过去。”
林深“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周五晚上,林深照例加班到九点多才回家。电梯缓缓上行,停在十二楼。他走出电梯,声控灯应声而亮。
然后,他看见自己家门口的地垫上,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箱。
他脚步顿住,走过去。纸箱是普通的快递箱,没有贴单,但用胶带封得很好。上面贴着一张便利贴,字迹清秀工整:
“林先生:打扰了。之前多有麻烦,深表感谢。一点家乡特产,不成敬意,请勿推辞。祝好。 许星辰”
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也没有新的地址。
林深盯着那张便利贴看了几秒,弯腰抱起纸箱。不重。他开门进屋,将箱子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没有立刻拆开。
他换了鞋,去厨房倒了杯水,靠在流理台边慢慢喝着。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冰箱低沉的运转声。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那个纸箱。
家乡特产?他想起她说话时略带一点柔软的南方口音,不是海城本地人。
他放下水杯,走过去,用钥匙划开胶带。打开纸箱,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几样东西:两罐密封良好的桂花蜜,色泽金黄透亮;一包真空包装的酱鸭,看起来肉质紧实;还有一小盒手工糕点,印着精致的花纹。都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但看得出是精心挑选,包装得一丝不苟。
箱底还压着一本书。林深拿出来,是一本有些年头的旧书,封面是淡蓝色的,书名是《海浪》。他翻开扉页,里面没有签名,但夹着一枚干枯的、压得平平整整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如画。
他拿着那本书,走到沙发边坐下。翻开一页,纸质已经有些脆黄,上面有娟秀的铅笔笔记,圈点着一些句子。不是许星辰的笔迹,更稚嫩些,像是更早的主人。
“他想到,生命就像这海浪,不断拍打海岸,看似重复,每一波却都带着不同的力量,抹去旧的痕迹,留下新的形状……”
书页间散发出淡淡的、陈旧的纸张和干枯植物混合的气息。
林深合上书,指尖摩挲着粗糙的封皮。他想起那个凌晨,她攥着他袖口时眼中的红蓝光芒;想起派出所门口,她把旧手机扔进垃圾桶时那声闷响;想起酒店门前,她抱着文件袋挺直却虚浮的背影。
没有纠缠,没有多余的言语,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可以客套推拉的联系方式。只有这一箱妥帖的、带着距离感的谢礼,和一枚不知从何处捡来、压得平整的银杏叶。
他把书和银杏叶放回箱子,重新盖好,搬到了客厅的一角。
周末一晃而过。周一早上,林深出门上班,在电梯里遇到了住在楼上的另一位老太太,手里拎着菜篮子。
“小林啊,” 老太太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这两天看到你楼上的小许没有?她好像搬走啦?之前看她进出,总是笑眯眯的,怪礼貌的一个姑娘。”
林深按下电梯键,摇了摇头:“不太清楚。”
“哎,可惜了。” 老太太感叹,“现在这年轻人,搬家换工作都勤快……对了,你单身是吧?要不要阿姨给你介绍个对象?我侄女……”
“不用了,谢谢阿姨。” 电梯到达一楼,林深礼貌地打断,快步走了出去。
晨风带着海雾的湿润。他走向地铁站,脑海里却莫名又闪过那枚金黄的银杏叶,夹在旧书里,安静地保持着坠落时的形状。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精确的轨道。只是那个放在客厅角落的纸箱,像是一个小小的、沉默的坐标,提醒着一段已经翻篇的、来自十二楼之上的插曲。
直到周四傍晚,林深下班回来,刚走出电梯,就听到十二楼走廊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隐约夹杂着女人的哭泣和男人粗暴的呵斥。
声音的来源,正是他这一层,而且……似乎就在他隔壁1201的门口?不,不对,声音更高一些,是楼道里,通往楼上消防通道的方向?
他皱了皱眉,放轻脚步走过去。消防通道的门虚掩着,里面的声控灯因为持续的声响而亮着,光线从门缝里漏出来。
“许星辰!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把门打开!” 一个男人压抑着怒气的低吼。
“我们已经完了!你滚!别再来了!” 是许星辰的声音,嘶哑,颤抖,却异常尖锐,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决绝。
“完了?你说完就完?我告诉你,房子、车子、存款,都有我一半!你想一个人吞了?做梦!还有,你把我妈气进医院这事怎么算?!”
“那是你妈自己……” 许星辰的声音被一声沉重的撞击声打断,像是身体撞在铁门上的闷响,接着是她吃痛的抽气声。
林深的脚步停在消防通道门外。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安静下来,倏地熄灭了。只有门缝里透出的光,和他自己平稳却加快的心跳声。
黑暗里,他没有任何犹豫,伸手,猛地推开了消防通道沉重的铁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