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法租界会审公廨的铁门在晨雾里泛着冷光,门内石阶上还沾着昨夜的露水,踩上去发着轻微的“咯吱”声。江若霖攥着公文包的带子,指腹反复蹭过包角磨损的皮革——里面装着1919年《民国日报》名誉案的剪报、崔文莉邻居的笔录,还有周堂林偷偷录下的录音带,每一份证据都被她按顺序理得整齐,却压得她指尖泛白。
身后传来藤箱滚轮划过石板路的声响,郑木兰提着箱子快步追上,鬓边的卷发被晨风吹得贴在脸颊,箱子里的留声机撞出细碎的响动。“若霖,崔文莉今早塞给我这个。”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蓝布手帕,边角绣着朵小小的腊梅,“说让你带着,就当是她在跟前给你撑着劲。”江若霖接过手帕,布料上还留着崔文莉手心的温度,她叠好塞进内袋,抬头看向法庭的穹顶,晨光正透过彩色玻璃,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斑,像极了这案子里扑朔迷离的线索。
两人刚走进走廊,就撞见周堂林。他穿着件半旧的灰布长衫,手里攥着个瘪了的烟荷包,看见江若霖,脚步顿了顿,眼神躲闪着往旁听席的方向缩:“江律师,我……我就是来看看,要是沈少爷那边问起,你可别说是我要作证……”江若霖拍了拍他的胳膊,声音放轻:“周经理,你只要把听见的如实说出来就好,剩下的交给我。”周堂林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转身钻进了旁听席的角落,跟几个缩着脖子的舞厅服务生挤在一起。
没过多久,走廊尽头传来一阵皮鞋敲击地面的声响,沈敬尧被一群穿西装的人簇拥着走来。他穿了件银灰色的进口西装,领口别着枚宝石领针,手里转着镀金打火机,路过原告席时,目光像扫灰尘似的落在江若霖身上,嘴角勾出抹嘲讽的笑:“就是你要替那个舞女出头?毛都没长齐,也敢来跟我打官司?”
他身后的张律脸色骤变,急忙上前拉住沈敬尧的胳膊,压低声音:“沈少爷,您怎么来了?不是说好我代理,您在洋行等消息吗?”沈敬尧甩开他的手,雪茄烟的烟雾喷在张律脸上:“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敢跟我叫板,也想瞧瞧这法庭到底能不能断明白是非。”张律还想再说,法槌“咚”地一声响,法官穿着黑色法袍走进来,他只好无奈地叹口气,拎着公文包坐到被告律师席上。
庭审开始后,张律率先起身,手里举着一份打印整齐的文件,声音洪亮:“法官大人,我的当事人沈敬尧先生不过是在私人场合评价崔文莉的品行,这是《中华民国临时约法》赋予公民的言论自由!上边明明白白写着,人民有言论、著作之自由,我的当事人既没捏造事实,也没公开散布,何谈侵权?”他顿了顿,眼神扫过旁听席,“再说,崔文莉身为舞厅舞女,日常接触的本就是三教九流,旁人对她有几句议论,本就是人之常情,怎能算侵权?”
江若霖站起身,从公文包里拿出那张泛黄的剪报,走到法庭中央:“法官大人,张律师口中的‘言论自由’,从来不是毫无边界的。1919年上海《民国日报》因刊载文章批评安福系,被指控诽谤,当时的辩护律师提出‘言论自由需以不损害他人名誉为前提’,最终为报社争取到合理权益。如今沈敬尧先生不仅在舞厅、弄堂散布谣言,说崔文莉收珠宝、私生活混乱,还让服务生、邻居四处传播,导致崔文莉被客人骚扰、被房东赶出门,连巷口的早点摊都不肯卖东西给她——这已经不是‘私人议论’,而是蓄意报复,是对公民名誉权的严重侵害!”
江若霖所说的这个案子就是之前王启提过的,1919 年9 月15 日,上海《民国日报》刊载了一篇题为《安福世系表之说明》的“某君戏作”,以诙谐幽默、辛辣嘲讽的笔致揭露了安福系对外卖国,对内独裁的嘴脸。该文指出安福系成立后,一味依靠日本人,与之订立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高徐济顺铁路借款等合同,肆意出卖国家主权。
这篇“惹祸”的文章发表后,北京政府恼羞成怒,遂委派穆安素律师为代表,向上海公共租界会审公廨起诉,指控《民国日报》“侮辱在职官员”,并票传该报经理邵仲辉、总编辑叶楚伧二人到庭。双方律师在法庭上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法庭在听取双方辩论后,进行了庭议。迫于安福系的淫威,作出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判决,称《民国日报》所载文章本意良好,颇有价值,惟“侮辱”一层属实,案情重大,最终判邵、叶二人各罚洋100 元。轰动一时的“名誉诽谤案”就这样匆匆结案了。
“荒谬!”张律立刻反驳,“十年前的案子是政治纠纷,本案是私人言论,两者根本没有可比性!而且江律师拿出来的‘证据’,不过是几个人的笔录,连个敢当庭作证的人都没有,怎么证明是我当事人散布的谣言?”
江若霖早有准备,她示意郑木兰打开藤箱,取出留声机:“法官大人,这是崔文莉邻居的录音,里面清楚地提到,是沈敬尧让管家传话,让他们少跟‘不清不楚的女人’来往;这是舞厅服务生的笔录,他们亲眼看到沈敬尧跟周经理说‘要让那个女人在上海混不下去’——这些证据或许不是人证,但足以证明沈敬尧先生的恶意。”
就在这时,沈敬尧突然拍着桌子站起来,雪茄烟摔在地上,火星溅到地毯上:“法官大人,我反对!什么名誉权?当年《大总统通令》是给总统时期的人看的,她崔文莉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想攀高枝没成,就反过来咬人的舞女!也配跟‘公权私权’扯关系?”
张律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急忙拉住沈敬尧:“沈少爷!您别乱说话!”可沈敬尧已经红了眼,指着江若霖喊道:“我说的是实话!她就是想借着这案子出名!你们别被她骗了!”
法官皱着眉敲了敲法槌:“被告注意言行!再扰乱法庭秩序,本庭将依法处理!”沈敬尧这才悻悻地坐下,嘴里还嘟囔着“一群糊涂蛋”。
庭审进行到下午,江若霖请出了周堂林。周堂林攥着衣角,声音有些发颤:“法官大人,我……我听见沈少爷跟我说,崔文莉不识抬举,要让她在上海待不下去……还说要是我敢帮崔文莉,就撤掉对舞厅的投资……”他从怀里掏出一盘录音带,“这是我偷偷录的,里面有沈少爷威胁我的话。”
张律立刻质疑:“周经理,你跟沈少爷有生意往来,说不定是因为投资纠纷故意陷害!这录音的真实性根本不能保证!”
“我没有!”周堂林急得脸通红,“沈少爷早就想吞并我的舞厅了,这次不过是找个由头!要是我不说实话,崔文莉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江若霖趁机补充:“法官大人,周经理的证言和录音,与之前的笔录、录音相互印证,足以证明沈敬尧先生的行为是蓄意报复。而且根据《大总统通令开放蛋户惰民等许其一体享有公权私权文》,崔文莉即便身为舞女,也享有与其他公民平等的公权私权,任何人都不能因为她的职业就肆意诋毁她的名誉!”
张律还想反驳,法官却抬手打断了他:“双方的陈述和证据本庭已经记录在案。本案涉及公民名誉权与言论自由的界限,且社会舆论关注度较高,案情较为复杂。本庭需要时间梳理证据,权衡法理与人情,现宣布休庭,择日宣判。”
法槌再次落下,庭审结束。江若霖收拾公文包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内袋里的蓝布手帕,她抬头看向旁听席,崔文莉正从角落里站起来,眼神里满是期待,却又带着一丝不安。郑木兰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若霖,你今天说得很好,至少让所有人都知道了崔文莉的冤屈。”
江若霖点了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她知道,张律经验丰富,沈敬尧背后又有洋行和租界的势力,法官的“择日宣判”,到底是偏向正义,还是偏向权势,谁也说不准。
小元爷没有去观看这场庭审,他默默在摊上算了一卦:
第一次翻出来是坎卦,意味险陷重重,曲折坎坷;
小元爷“啧”了一下,自己又翻了一卦:
这次是讼卦,意味慎争戒讼,避免冲突;
小元爷皱了皱眉头,还不死心,翻第三卦的时候,有人按住了他的手:
来的是王启。
“我以为你们算命的,会顺其自然,没想到也是这般不甘心……其实你早知道结果的不是吗?所以你一开始就不同意她接这个案子。”
小元爷甩开他的手:“你知不知道打断别人算卦很不礼貌,也很不吉利。”
王启带着笑意道:“你干的‘不吉利’的事情也不差这个了。”
小元爷转移了话题,收起自己的算卦家伙事:“你怎么还不走?怎么?救命之恩,打算……”他故意拖长了音。
王启看了看远方天色:“找你算个好日子,算到一个好时辰,就可以启程了。”
今天的晚霞很艳,霞光像一场无声的火灾,在天际蔓延,吞噬着最后的蔚蓝,最终冷却成青紫色的灰烬。
小元爷也顺势瞥了他一眼:“你还信这个?”
王启说:“不信,但有的时候……”他垂眸,声音散在风里,几乎听不清,“我们这些人,得赌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