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合间的短暂休息，如同一块被无限拉长的粘稠琥珀。
林轩靠在擂台角落的立柱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右肩撕裂般的剧痛。父亲林振华隔着边绳，正用浸了冰水的毛巾按压他肩胛处迅速肿起、颜色转为深紫的瘀伤，动作又快又急，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嘴唇抿得发白。
“骨头应该没事，但肌肉和韧带可能拉伤了。”林振华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冰魄玉髓膏只能镇痛消炎，修复需要时间。第二回合……还能动吗？”
林轩尝试活动了一下右臂，钻心的疼痛让他额角青筋跳动，但手指还能蜷曲，手臂还能勉强抬起。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能。”
视线投向擂台对面。虹鹰武馆的人几乎将周锐所在的角落围得水泄不通。隐约能看见周锐正仰头灌下某种气味刺鼻的药剂，他的教练在他耳边急促地说着什么，双手用力按压着他的肝区和左腿腘窝。周锐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里的痛苦正在被一种更加狂暴、更加怨毒的怒火吞噬，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伤得不轻，尤其是肝部那一拳。”林振华快速分析，“第二回合他的爆发力和速度可能会受影响，但痛楚和羞辱会让他更加疯狂、更加不择手段。你要小心他的反扑，可能会用一些非常规甚至……危险的招式。”
林轩点头，目光沉静。他能感觉到，丹田处那团温热的气息，正自发地、缓慢地向受伤的右肩处流转，带来一丝丝清凉的抚慰，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神照经》的自愈能力，在身体承受极限压力时开始显现。
“刚才那一拳……”林振华眼中闪过一丝激动和困惑，“你最后发力时，感觉有点不一样？好像……劲透进去了？”
“嗯。”林轩低声道，“试着按您和苏同学说的，找那个‘点’，用‘透’劲。”他无法详细描述那种玄妙的感觉，但结果显而易见。
“好！好！”林振华连说两个好字，“就这么打！但第二回合，他有了防备，不会再有那么好的机会了。你要更耐心，更……”
叮——！
第二回合开始的铃声，如同断头台的铡刀落下，斩断了所有思虑与交谈。
“小心！”林振华最后重重拍了一下儿子完好的左肩。
林轩转身，迈向擂台中央。他的右臂垂在身侧，活动明显受限，但步伐依旧沉稳。对面，周锐也挣脱了师弟的搀扶，踏上了赛垫。他的脸色依旧难看，嘴唇紧抿，但眼神已经彻底变成了嗜血的凶兽，死死锁定林轩，仿佛要用目光将他撕碎。
没有废话，没有试探。
铃声余音尚在，周锐便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再次扑上！他的速度似乎比第一回合结束时慢了一丝，动作也略显僵硬，显然是伤势的影响。但那股破釜沉舟、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却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骇人！
他不再追求精妙的组合，而是将全部的力量、愤怒、痛苦，都灌注到最简单、最直接的攻击中！重拳！重腿！肘击！膝撞！每一次攻击都如同垂死野兽的撕咬，带着不顾自身空门大开、也要从对手身上撕下一块肉的决绝！
砰砰砰！噗噗！
击打声更加沉闷，更加血肉模糊。
林轩陷入了比第一回合更加艰难的苦战。右肩的伤势严重影响了防守和反击，很多原本可以卸开或格挡的攻击，现在只能凭借身法和左臂勉强化解，甚至硬扛。周锐的重拳不断落在他完好的左臂、腰腹、乃至受伤的右肩周围，每一次撞击都让他气血翻腾，眼前发黑。
但他没有退，更不能倒。他咬紧牙关，将《神照经》调息法门运转到极致，努力维持着头脑的清明和身体的平衡。他的脚步在方寸之地艰难腾挪，如同惊涛骇浪中随时可能碎裂的舢板。他不再追求有效反击，而是将全部心神用在“感知”和“闪避”上，用最小的代价承受着周锐疯狂的宣泄。
擂台仿佛变成了古罗马的角斗场，惨烈而原始。汗水、血水（两人嘴角都已破裂）混合在一起，滴落在蓝色的赛垫上，晕开暗色的痕迹。观众席上的声音从最初的惊呼亢奋，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气和死寂般的凝视。这是一场意志与肉体双重煎熬的炼狱。
“林轩在硬扛！”
“他的右臂好像不行了！”
“周锐疯了吗？这样打他自己也撑不住吧？”
王健早就忘了拍摄，拳头攥得死死的，嘴里无意识地念叨：“撑住啊轩哥……撑住啊……”
主席台上，李正清的眉头越皱越紧。周锐这种打法，已经超出了正常竞技的范畴，带着明显的恶意伤害倾向。他看了一眼旁边虹鹰武馆馆主周天雄所在的位置，对方正襟危坐，面无表情，仿佛擂台上那个状若疯虎的不是他的得意弟子。
时间在痛苦的拉锯中缓慢流逝。第二回合过半，周锐的疯狂攻势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态。伤势的影响和不顾一切的消耗，让他的动作开始变形，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但林轩的状态更糟，他脸色惨白，右肩已经肿得老高，左臂也因为高强度的格挡而布满青紫，脚步虚浮，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
就是现在！
在周锐一记势大力沉却因力竭而略显迟缓的右摆拳挥空，身体因惯性微微前倾的瞬间，林轩那始终半闭、如同古井般的眼眸中，陡然爆发出最后一抹锐利至极的光芒！
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周锐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精神因久攻不下和伤痛而出现刹那松懈的瞬间！
没有动用受伤的右臂，林轩完好的左腿如同蓄力已久的毒蛇，猛地向前踏出半步，脚掌死死扣住地面，腰胯扭转，将全身剩余的力量，连同丹田那团几乎快要耗尽、却被他强行凝聚起的最后一丝炽热气息，尽数灌注于左拳之中！
这一拳，不再是寻找“间隙”的“透”，而是绝境中凝聚所有、背水一击的“崩”！
拳出如电，轨迹短促而决绝，自下而上，撕裂空气，带着一股惨烈的、一往无前的气势，直捣周锐因前倾而暴露无遗的——心口下方，胃脘要害！
周锐瞳孔骤缩，他看到了这一拳，疲惫和伤痛让他的反应慢了半拍！他想要收臂格挡，想要后撤，都已来不及！
只能勉强将左臂向下一沉，护住要害。
砰——！！！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闷、都要结实的巨响，仿佛重锤擂在厚重的牛皮鼓上！林轩的左拳，狠狠砸在了周锐仓促下沉的左小臂上，巨大的力量穿透臂骨，余势未衰，重重撼在周锐的胃脘部位！
“呕——！”
周锐双眼猛地凸出，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血色，一口混合着胃液和血丝的酸水不受控制地狂喷而出！他整个人被这一拳打得双脚离地，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在擂台边绳上，又被弹性十足的边绳狠狠弹回，像一袋破败的沙包，软软地向前扑倒，趴在赛垫上，身体剧烈地抽搐、干呕，再也爬不起来。
林轩一拳轰出，全身的力量也随之被彻底抽空。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左拳传来骨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全靠扶住边绳才勉强没有倒下。他大口喘息，汗水混着血水模糊了视线，只能隐约看到裁判扑到周锐身边，开始急促地读秒。
“一、二、三……”
整个体育馆，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擂台上那惨烈到极致的景象。一个趴着剧烈抽搐，一个靠着边绳摇摇欲坠。
“……八、九、十！”
裁判的读秒声如同最后的审判槌音。
“比赛结束！”裁判高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震撼。他上前检查了一下周锐的状态，确认其无法继续比赛后，转身，面向观众，深吸一口气，高高举起了林轩的左手！
“胜者，C73号，林——轩——！！！”
短暂的死寂后，是山呼海啸般的声浪轰然爆发！掌声、尖叫、呐喊、不可思议的惊呼，几乎要将体育馆的穹顶掀翻！
“赢了！居然赢了！”
“我的天！他最后那一拳！”
“周锐被KO了！黑马逆袭！！”
“林轩！林轩！林轩！”
王健像中了彩票一样从座位上蹦起来，疯狂地挥舞着双臂，对着周围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大吼：“看见没有！那是我同学！我哥们儿！牛逼不牛逼！！” 吼完，他又手忙脚乱地捡起掉在地上的摄像机，对着擂台上那个浴血的身影一顿猛拍，嘴里还不停念叨：“发了发了，这视频绝对要火出宇宙……”
林振华老泪纵横，用力拍打着面前的栏杆，仿佛要将一生的憋屈和此刻的狂喜都拍打出来。他赢了！儿子赢了！振华武馆的名字，以这样一种惨烈而辉煌的方式，重新响彻在这个赛场！
擂台上，林轩被裁判和工作人员搀扶着，几乎是被半抱着走下擂台。他的意识有些模糊，全身无处不痛，尤其是右肩和左拳，但心底却有一团火在燃烧，明亮而炽热。他模糊地看到父亲冲过人群向他奔来，看到观众席上无数张激动的面孔，也恍惚间，似乎瞥见远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戴着帽子的清冷身影，静静站立了片刻，然后悄然转身，消失在离场的人流中。
是苏沐雪吗？他来不及确认。
医护人员迅速围了上来，对两人进行紧急处理。周锐的情况似乎更严重一些，被担架抬了下去，虹鹰武馆的人脸色铁青，眼神怨毒地剜了林轩几眼，跟着匆匆离开。
林轩在接受初步检查和冰敷后，也被父亲搀扶着，走向选手休息室。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但通往休息室的走廊两侧，挤满了人，有媒体记者想要采访，有其他武馆的教练和选手投来复杂的目光，有兴奋的观众想要签名合影，都被工作人员和林振华艰难地挡开。
就在他们快要进入休息室时，一个穿着考究西装、面容冷硬的中年男人，在几个虹鹰弟子的簇拥下，拦在了前面。正是虹鹰武馆馆主，周天雄。
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冰锥，直刺林轩，尤其是在他受伤的右肩和血迹斑斑的脸上停留片刻，然后转向林振华。
“林振华，好，很好。”周天雄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周围的嘈杂似乎都安静了些许，“你儿子，很有种。”
林振华将儿子挡在身后，挺直了腰板，尽管身上还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夹克，此刻却有种不容侵犯的气势：“周馆主，擂台比武，胜负常事。令徒实力强劲，小轩只是侥幸。”
“侥幸？”周天雄冷笑一声，目光重新落到林轩脸上，“那一拳，可不像是侥幸。看来振华武馆，倒是藏了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林轩从里到外剖开来看。林轩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只是平静地回视。他太累了，累得连做出愤怒或挑衅表情的力气都没有，但这种无声的平静，反而让周天雄眼神更加阴鸷。
“年轻人，有点天赋是好事。”周天雄缓缓道，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市赛，不过是个起点。后面的路……还长着呢。可别一不小心，折在半道上。”
赤裸裸的警告！
林振华脸色一变，正要开口，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周馆主，此言差矣。”
众人转头，只见李正清副会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惯有的儒雅微笑，眼神却平静无波。“武道一途，本就是披荆斩棘，优胜劣汰。林轩选手今日表现，有目共睹，靠的是实打实的毅力和技艺。协会鼓励所有有潜力的年轻人奋勇争先，后面的比赛，自然会确保公平、公正、公开。周馆主作为前辈，更应该提携后进才是。”
他的话滴水不漏，既肯定了林轩，又敲打了周天雄，更表明了协会的态度。
周天雄脸色微微一僵，随即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李副会长说得是。周某只是关心晚辈，提醒两句罢了。既然副会长都这么说了，那自然最好。”他深深看了林轩一眼，不再多言，带着人转身离去。
李正清走到林轩面前，打量了他一下，温和道：“伤势不轻，好好休息，后面还有比赛。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联系协会。”他递过来一张私人名片。
“谢谢李会长。”林轩接过名片，低声道谢。
李正清点点头，又对林振华道：“林师傅，教子有方。振华武馆，后继有人啊。”说罢，也转身离开了。
走廊里的人群渐渐散去。林振华搀扶着儿子，终于走进了狭小却安静的休息室。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林轩几乎是瘫倒在椅子上，剧烈的疼痛和脱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冰袋敷在伤口上带来刺骨的凉意，却压不住体内的灼热和疲惫。
“爸……”他声音沙哑。
“别说话，先休息。”林振华红着眼圈，用毛巾小心地擦拭着儿子脸上的血污，“你做到了，儿子，你真的做到了……”
林轩闭上眼睛，脑海中最后浮现的，是周天雄阴鸷的眼神和李正清温和却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知道，赢了周锐，只是推开了一扇更沉重、更复杂的大门。门后的世界，有欣赏，更有觊觎；有机遇，更有险阻。
但此刻，他只想沉沉睡去。
在他意识陷入黑暗前，隐约听到门外又传来王健那熟悉的大嗓门，似乎在跟工作人员纠缠：“让我进去看看我轩哥！我就拍个英勇负伤照！保证不打扰他休息！喂喂，别推我啊大哥，我可是未来战地记者之星……哎哟！”
一丝极淡的笑意，掠过林轩染血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