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油引擎的轰鸣是撕破寂静的刀子,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横冲直撞。
货车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吼叫着穿过街道,每一次颠簸,车厢里的人都被抛起又落下,伤口磕碰在冰冷的金属厢壁上,引来压抑的闷哼。挡风玻璃上那摊黑红色的污渍已经干涸发暗,雨刮器刮过时发出“咯吱咯吱”让人牙酸的摩擦声,刮不净,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斑驳,影响着视线。
张昊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指节攥得发白,青筋暴起。他盯着前方路面,眼神发直,油门几乎踩到了底,像是想把所有的恐惧和绝望都通过车速发泄出去。车灯没开——不敢开,怕引来更多注意,只能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勉强辨认道路。
“慢点!”王旭抓着副驾上方的扶手,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晃动,声音被引擎声压得几乎听不见,“前面路口!看不清!”
张昊猛地踩下刹车。
轮胎在粗糙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尖叫,车身猛地一顿,巨大的惯性让所有人都往前冲。车厢后面传来几声惊呼和碰撞声,伴随着压抑的痛哼。
路口歪着两辆撞在一起的轿车,车头扭曲变形,几乎把路堵死,只剩下一条窄缝。张昊咬着牙,额头上满是冷汗,一点点挪动方向盘,货车庞大的身躯艰难地从缝隙里挤过,金属外壳刮擦着轿车残骸,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嘎吱”声,听得人心里发紧。
好不容易挤过去,张昊重新踩下油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油还有多少?”陆泽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拍打着驾驶室和后厢之间的隔板,声音沙哑。
张昊扫了一眼仪表盘,大声回应:“一半多点儿!够跑几十公里!”
几十公里。到城西锦绣山庄,如果路顺,差不多够。但这“如果”,在现在的世道里,太奢侈了。
车继续向西。建筑逐渐变得低矮稀疏,从密集的居民区和商铺,变成了老旧的厂房、仓库和待开发的荒地。路边的丧尸并没有减少,反而因为环境开阔,更容易看到成群结队游荡的身影。引擎声像投石入水,惊起一片片涟漪。不断有身影从断墙后、废墟里钻出,朝着货车奔来,伸着枯瘦的爪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吼,又被迅速甩在身后,变成模糊的黑点。
但前方也开始出现令人心悸的景象。
一些路口被燃烧的车辆残骸堵住,黑烟滚滚,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塑料味和血腥味,呛得人喘不过气;另一些则堆着乱七八糟的家具、沙袋,明显是人为设置的障碍,虽然此刻无人看守,但透着不祥的气息,让人不敢靠近。张昊不得不频繁变道,绕行,路程被拉得更加曲折。
“妈的……老周说的路障,可能不止西边出口有。”张昊啐了一口,声音干涩,带着一丝绝望。
没人接话。车厢里只有引擎的轰鸣、粗重的呼吸声和偶尔传来的痛哼,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陆泽安透过车厢后窗看着外面。天色几乎完全黑了,只有远处天际还剩下一线暗紫色的余光,勉强勾勒出城市的轮廓。那些轮廓变成了一片深黑剪影,零星的火光在某些地方跳动,像魔鬼的眼睛,透着诡异。黑暗中,那些游荡的身影变得模糊,只剩下蹒跚移动的轮廓和偶尔反光的浑浊眼白,更加瘆人。
他的后背疼得已经麻木了,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灼热的胀痛。他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不断渗出,浸透了一层又一层衣服,黏在身上,难受至极。喉咙干得冒烟,像有火在烧,但他没去动那桶水。剩下的不多了,得撑到地方,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
林薇靠着厢壁,闭着眼,但陆泽安知道她没睡。她左臂上的伤口只用布条胡乱缠着,在刚才的颠簸中又渗出血来,在深色布料上洇开新的暗色。她的右手始终握着消防斧的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身体保持着警惕的姿态。
陈宇和李静互相依偎着,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表情,只有偶尔车身剧烈颠簸时,李静会发出一声极低的惊呼,然后紧紧抓住陈宇的胳膊。
王旭在副驾上,眯着眼努力辨认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路牌和建筑轮廓,充当着不称职的导航。“前面……好像右转能上辅路,绕过那个冒烟的立交桥……”他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眼神里满是疲惫。
张昊依言右转。车轮碾过一片碎玻璃,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车厢里,陆泽安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眼前发黑。他闭上眼,视野边缘那些幽蓝小字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警告:失血导致意识清晰度下降。伤口感染率:61%。环境威胁等级:高。建议:紧急医疗处置,脱离当前高噪音移动状态。】
他猛地睁开眼,甩了甩头,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清醒。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他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他倒了,其他人怎么办?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半小时,也可能更长。货车又绕过几处燃烧的路障和废弃车阵,穿过一片死寂的工业园区,终于,前方的景象有了变化。
路灯早已熄灭,但借着微弱的月光,能看到道路两旁出现了整齐的行道树和绿化带,建筑变成了轮廓雅致的低层楼房和联排别墅。这里像是城乡结合部的高档社区,末世前的宁静富足还残留在建筑风格上,但此刻同样笼罩在死亡般的寂静中,透着一种物是人非的悲凉。
“锦绣山庄……”王旭眯着眼,念出路边一个倾倒的、锈迹斑斑的金属指示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到了。
张昊放慢了车速,引擎的轰鸣降低了一些,但依然刺耳。他左右张望,眼神里满是急切:“哪个方向?入口在哪?”
陆泽安撑着厢壁站起来,身体晃了一下,后背的疼痛让他皱紧眉头。他凑到驾驶室和后厢之间的小窗,大声说:“往前开,第二个路口左转,然后……看到一片黑松林,绕着它走,后面有一栋独立的灰白色别墅,车库门朝东。”
这是他记忆中的方位。父亲带他来过一次,只一次,但那种地方,见过就很难忘记。那时候这里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和现在的死寂截然不同。
张昊依言操控货车。路面很干净,几乎没有废弃车辆,但偶尔能看到躺在草坪上或蜷缩在门廊下的黑影,一动不动,不知是尸体还是别的什么。丧尸的数量似乎少了一些,但阴影里总感觉有东西在动,让人心里发毛。
找到那片黑松林了。夜色里,松树浓黑的影子像一团团凝固的墨,透着阴森。货车绕到林子后面,果然看到一栋孤零零的灰白色三层别墅,样式简洁现代,和周围其他建筑保持着一段距离。别墅的车库门是厚重的深灰色金属卷帘,看起来和普通车库没两样,却透着一种安全感。
“是这里?”张昊把车停在车库门前几米处,熄了火。
引擎声戛然而止。
瞬间降临的寂静,反而让人耳膜嗡鸣,心跳声被放大到擂鼓一般,每个人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是这里。”陆泽安说。他拉开车厢侧门,冷冽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松针和泥土的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腐臭味,让人心头一紧。
所有人都下了车。脚踩在柔软的草坪上,那种久违的触感让每个人都有些恍惚,像是在做梦。别墅静静地矗立在黑暗里,窗户全黑,像一头沉睡的巨兽,不知道里面是否安全。
陆泽安走到车库门前。门上没有钥匙孔,只有一个不起眼的数字键盘和一个类似刷卡区的小方块。他深吸一口气,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枚一直带着的银色U盘。
U盘除了存着可能永远打不开的文件,本身也是一个物理密钥——父亲告诉过他,只有在最关键的时候才能用。
他将U盘贴在那个刷卡区上。
几秒钟死寂般的等待,每一秒都像在煎熬。
然后,“滴”的一声轻响,键盘上亮起微弱的绿色背光,柔和而安心。
陆泽安伸出手,手指有些抖,按下一串数字——他的生日,加上一个家族内部使用的简单偏移码。这是父亲教他的,说永远不会忘记。
“咔哒。”
内部传来机械解锁的声音,清晰而干脆。紧接着,厚重的金属卷帘门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缓缓向上升起。
门后,不是预想中的黑暗。柔和的、略带暖黄的灯光自动亮起,照亮了一个简洁的车库。地面是光滑的环氧地坪,墙壁雪白,空荡荡的,只在角落放着几个收纳箱。空气里有股淡淡的、类似于新风系统过滤后的清新气味,还混杂着一丝极淡的机油和金属味道,干净得让人不敢相信。
车库深处,还有一扇厚重的灰色金属门,紧闭着。
卷帘门在他们身后缓缓落下,最终“咣当”一声轻响,严丝合缝地关闭,将外面那个充满死亡气息的世界彻底隔绝。
光,安静,没有腐臭,没有嚎叫。
五个人站在干净得有些过分的车库里,一时之间,没人说话,没人动。仿佛从一个血腥的噩梦,一脚踏进了一个过于洁净、因而显得有些不真实的玻璃罩子。反差太大,大脑处理不过来,只剩下茫然和恍惚。
最后还是陆泽安先动了。他走向那扇灰色金属门。门边同样有一个数字键盘和刷卡区。他重复了之前的操作,将U盘贴上,输入密码。
“嗤——”一声气压释放的轻响,门向内滑开。
更明亮、更温暖的光涌出来,还带着一丝……食物加热后的香气?那是久违的人间烟火气,让每个人的眼眶都有些发热。
门后是一个宽敞的过渡空间,有点像酒店公寓的玄关。左手边是鞋柜和衣帽钩,右手边是一面仪表墙,闪烁着各种指示灯。正前方是另一道敞开着的门,通往主生活区。
陆泽安走了进去。其他人迟疑了一下,也跟了进来,脚步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安宁。
主生活区比想象中更大。一个开放式的空间,兼具客厅、餐厅和简易厨房的功能。家具是简洁的北欧风格,米色沙发,原木色桌子,干净整洁。厨房操作台上,一个小型微波炉的指示灯还亮着绿色,旁边放着一个洗过的马克杯,杯底残留着一点点水渍。靠墙的餐边柜上,码放着整齐的罐头、压缩干粮和瓶装水,看得人眼花缭乱。另一侧墙边,是几个高大的储物柜,门关着。
空气循环系统发出极低沉的嗡嗡声,维持着适宜的温度和湿度,让人感觉格外舒适。
一切都很整洁,但……有人气。
沙发上一个靠枕歪着;餐桌旁一把椅子被拉出来,没有推回去;地上有一根掉落的能量棒包装纸。
这里不久前还有人待过。
陆泽安的目光扫过这一切,最后定格在靠窗的一张书桌上。那是整个空间里唯一显得有些凌乱的地方。桌上摊开着一张本市地图,上面用红笔画了几条线,标注着一些字迹潦草的备注。地图旁边,是一个厚重的黄铜烟灰缸,里面只有一个烟蒂,烟灰被仔细地磕在缸内,看得出来主人的习惯。
烟灰缸下面,压着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
陆泽安的心脏猛地缩紧。他走过去,手指有些僵硬地拿起烟灰缸。黄铜冰凉,带着一丝余温。下面是那张纸。
纸上是他熟悉的、力透纸背的钢笔字,是父亲的笔迹。
泽安: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你平安抵达了。这很好。
这里的东西都是给你的。食物和水够用一段时间,发电机和滤水系统我检查过,操作说明在左边第一个抽屉。药品在右边柜子,标签清楚。
外面情况比想象的糟。通讯全断前,我接到紧急任务,必须归队。你母亲联系不上,我很担心,安顿好这里后,我会想办法去找她。
不要来找我们。现在外面太乱,这里最安全。记住我教过你的:观察,等待,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保存体力,伤要处理好。
活下去。
爸
(日期:灾难爆发第二天)
信很短。字迹有些匆忙,但依然工整。没有多余的煽情,没有复杂的解释,甚至没有标点符号以外的任何情绪符号。就像父亲这个人,沉默,坚实,把所有的担忧和嘱咐,压缩进最朴素的几句话里。
陆泽安拿着信纸,站了很久。他能闻到信纸上极淡的烟草味,混合着父亲常用的那种墨水的气息。他能想象出父亲坐在这里,抽完那支烟,写下这些字的样子。可能刚写完,身上的通讯器就响了,他不得不立刻起身离开,甚至没来得及把椅子推回去,没来得及喝完那杯水。
他来过。他等过。他又走了。
陆泽安小心地将信纸折好,放回桌面,动作轻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拉开书桌左边第一个抽屉,里面果然有一份打印的、图文并茂的安全屋操作手册。右边柜子里,分门别类放着各种药品、纱布、消毒用品,标签清晰,码放整齐,像一个小型药房,应有尽有。
他又走到储物柜前,拉开一个。里面是码到顶的罐头、压缩干粮、真空包装的主食,种类繁多。另一个柜子里是瓶装水、功能饮料,数量足够他们喝很久。还有一个柜子,放着几套未拆封的衣物,尺码正是他的,甚至考虑到了季节变化,有薄有厚。
父亲把能想到的,都准备了。细致得不像平时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
“这里……”陈宇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他走到食品柜前,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些罐头,像是在确认是不是真的,“这么多……”
李静已经走向药品柜,开始翻找需要的消毒水和纱布,动作急切而认真。王旭瘫坐在沙发上,长长地、彻底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像散了架,脸上露出久违的放松。张昊站在屋子中央,环顾四周,脸上最初的震惊慢慢褪去,变成一种复杂的、掺杂着庆幸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情绪的神色,眼神里还有一丝警惕。
林薇没去看物资。她走到陆泽安身边,看了一眼桌上的信,又看了看那个还有水渍的杯子和没推回去的椅子。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操作手册,走到仪表墙前,开始对照着研究那些指示灯和开关,眼神专注。
陆泽安转身,走到那扇巨大的、占据了整面墙的强化玻璃窗前。窗外是别墅的后院,黑黢黢的,只能看到树木的轮廓。窗户是单向的,从里面能看到外面模糊的夜色,但从外面看,应该只是一面不反光的深色墙壁,足够隐蔽。
他站在窗前,背对着温暖的灯光和暂时安全的同伴,面对着外面无边的黑暗。
信很短,水还剩下半瓶。爸来过,又走了。他知道我会来,所以把能准备的都备好了,像小时候出差前给我检查书包。他说不要去找他们……可妈在哪?他在哪?“归队”是什么意思?外面变成了什么样?这场灾难,到底是怎么回事?
背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身下的地面很坚实,屋子很暖和。这里是他给我筑的巢,可他已经飞回了风雨里,不知去向。
活下去。不只是为了活着。是为了弄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也许有一天,能再见到他们,告诉他们,我活下来了,而且,没有只躲在这里。我会找到他们,不管有多难。
视野边缘,幽蓝的小字悄然浮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稳定:【抵达关键安全据点。生存压力极大缓解。可持续观察环境已建立。真理点+5。当前:26/40。状态:可进行持续性分析或基础研究工作。】
他微微眨了下眼,那些字迹淡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转过身。林薇已经弄明白了照明分区开关,关掉了大部分刺眼的主灯,只留下几盏柔和的壁灯,让整个空间显得格外温馨。李静正在给王旭检查腹部的伤,动作轻柔。陈宇小心翼翼地从食品柜里拿出几个罐头,看着上面的说明,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张昊坐在餐桌旁,对着那份摊开的地图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暂时,安全了。
陆泽安走到书桌前,将父亲的指北针和那张写满无线电频率的纸,小心地收进贴身口袋,那是父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然后他拿起操作手册,走向林薇。
“先处理伤口,”他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坚定,“然后,我们得弄清楚这里到底怎么运转,还有……外面的情况。”
窗外,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窗内,灯光温黄,劫后余生的人们,开始小心翼翼地触碰这份来之不易的、带着父亲体温的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