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文学
文笔好口碑佳网文推荐

第2章

惊觉之后的几日,洛舟过得如同在刀尖上行走。他强迫自己表现得与往常无异,洒扫、低头、沉默,但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自觉地捕捉着那个灰色杂役的身影。

红酥手——或者说,伪装成杂役“阿七”的她——似乎也彻底融入了角色。她负责的书籍归类区域离洛舟的洒扫区不远,两人偶尔会在狭窄的过道或楼梯转角擦肩而过。每一次靠近,洛舟都能感到一股无形的寒意,仿佛有冰冷的针尖轻轻刺着他的皮肤。她从不与任何杂役深交,做事一丝不苟,沉默得像个影子,那双墨蓝色的眼睛大部分时间低垂着,只有在无人注意的瞬间,才会迅速而精准地扫过阁内的某些角落,或某些特定的人——比如郑允,比如偶尔独自上五楼查阅珍本的严博士。

洛舟注意到,郑允似乎对“阿七”颇为“关照”,时常会吩咐她去找一些冷僻的、关于古代机关术或地方奇异物产的书籍。而“阿七”也总能准确而迅速地找到,交到郑允手中时,两人之间会有极其短暂的眼神接触,平静无波,却让洛舟读出了一丝隐秘的默契。这证实了他的猜测:红酥手潜入书院,与郑允,或者说与郑允背后可能代表的势力,存在着某种联系。

而她对自己那不经意的一瞥,究竟是巧合,还是警告?

洛舟不敢赌。怀里的“玲珑令”和那本手札,像两块灼炭,时刻提醒着他危险的临近。他需要尽快理清思路,找到破局,或者说,至少是自保的方法。

一个看似偶然的事件,成了转折。

那日,洛舟被胡三派去清理听涛阁后院的排水沟。连日积雪融化,加上前夜一场急雨,沟内积水泥泞,堵塞了不少枯枝败叶。后院偏僻,少有人至,只有几棵老树和堆放杂物的棚子。

洛舟卷起裤腿和袖子,忍着初春冰水的刺骨,用铁锹和耙子清理淤泥。正干得汗流浃背时,眼角瞥见“阿七”端着一盆清洗笔砚的污水,从阁楼后门出来,走向不远处另一个稍小的排水口。

就在她倾倒数水的瞬间,异变陡生!

不知是脚下青苔湿滑,还是那木盆边缘有破损,“阿七”的身体似乎极其微小地失衡了一下,为了稳住身形,她的右手下意识地在空中虚按了一下,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但就是这电光石火般的一按,她右手衣袖的袖口向上微微缩起了一截。

洛舟的视线,恰好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画面——

那只右手的手腕内侧,白皙的皮肤上,除了指尖那抹惯有的暗红沁染,赫然还有一道极细、却异常清晰的旧伤痕!伤痕形状独特,像是一道被利刃斜斜划开的、浅浅的十字,与寻常刀疤不同,边缘异常平整,仿佛是被某种极其锋利、特殊的兵器所伤。更关键的是,洛舟的记忆猛地被击中——数月前,崔府惨案后,他心神不宁路过一条暗巷时,曾瞥见一个卖炭翁手背上,有一道极为相似的十字旧疤!

当时只是惊鸿一瞥,心中存疑。此刻,这相似的疤痕出现在红酥手伪装之下的手腕上!

“阿七”似乎也立刻察觉到了袖口的异常和洛舟骤然凝聚的目光。她倾倒污水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盆子放下,衣袖自然垂落,遮住手腕,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但她抬起头,看向洛舟时,那双一直低垂木然的墨蓝色眼眸,瞬间变得锐利如冰锥,之前的漠然被一种冰冷而直接的审视所取代,其中甚至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被冒犯领地般的寒意。

后院寂静,只有融雪滴落和远处隐约的书声。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洛舟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擂动起来。暴露了!她知道自己看到了!伪装被无意间揭穿了一角,而撞破这个秘密的,正是她上次在泥丸坊巷口放过的、那个本应“识趣消失”的小吏!

红酥手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不再是观察,而是评估,评估着灭口的必要性与风险。

冷汗瞬间湿透了洛舟的后背。他知道,下一秒,可能就会有一道看不见的剑光割断自己的喉咙,或者某种奇毒让自己无声倒下,像后院泥土里的枯叶一样无人问津。

逃?呼救?都是徒劳。在这偏僻后院,面对红酥手这样的杀手,他没有任何机会。

绝境之下,一股狠劲反而从洛舟心底冒了出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

他深吸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强迫自己迎上那双冰冷的墨蓝眼眸,甚至向前微微踏了半步,压低声音,用一种尽可能平稳、却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语气开口:

“手腕上的十字疤,很特别。崔府出事那晚,我在西城暗巷,见过一个卖炭翁,手背上有一模一样的。”

红酥手眼中冰芒一闪,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洛舟语速加快,不敢有丝毫停顿:“律阴司的档案里,没有‘朱痕’的记录,但有十二楼门板上残留的‘鲛人泪’痕迹分析,有对那夜剑光路数的初步推演,甚至……有对‘无字帖’纸张和朱砂来源的追查方向。这些,何清、江晏或许为了自保不敢深究,但我都记下了,藏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他紧紧盯着红酥手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变化:“我若死在这里,或莫名消失,那些东西,会在某个时辰,以某种方式,送到该看到的人手里。或许动摇不了你们根基,但至少,会让‘朱痕’在落云京的行动,多出不少麻烦,也会让某些本就怀疑的目光,更确定方向——比如,宫里那位正在震怒的圣后,以及她手下无孔不入的阕阳司。”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用他掌握的那些零碎却关键的线索,以及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来赌红酥手此刻不愿节外生枝,尤其是……不愿在潜入书院执行任务的关键时期,横生变故。

红酥手依旧沉默,但周身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杀意,似乎凝滞了一瞬。她墨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极细微的波澜漾开,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重新评估的考量。

“你想怎样?”她的声音终于响起,透过伪装,依旧是那低柔微哑的调子,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她没有否认,等于默认了洛舟的指认。

洛舟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但他强迫自己稳住:“我不想怎样。我只想活着,像泥丸坊那次一样,继续当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但你们……‘朱痕’,或者你背后的人,似乎不想让我安宁。”

“你的‘不起眼’,知道得太多了。”红酥手淡淡道,目光扫过后院门廊方向,确保无人靠近。

“所以,我们或许可以做个交易。”洛舟咬牙,说出了盘旋心中已久的念头,“你们放我一条生路,我保守秘密,甚至……可以帮你们。”

“帮?”红酥手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词很荒谬。

“你们潜入书院,伪装身份,接近郑允这样的人,必定有所图谋。不是为了金银,也不是简单的杀人买卖。”洛舟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律阴司接触的阴暗面够多,我能感觉到,你们在图谋更大、更危险的东西。或许与‘玲珑局’有关?与前朝有关?”

红酥手的眼神骤然变得极度危险,仿佛被触及了最核心的禁忌。但她没有立刻动手。

洛舟知道自己猜对了方向,继续加码:“我对你们想做什么没兴趣,也不想掺和。但我需要自保的能力。上次在巷口,我毫无还手之力。在这书院,更是如履薄冰。若再有类似情况,我不想只能靠运气和嘴皮子活命。”

他顿了顿,直视对方:“你教我武功。不用多高深,只要足够我应付寻常危险,有逃命的机会。作为交换,我守口如瓶,必要时,甚至可以提供一些律阴司内部才可能知道的消息渠道或观察角度——你们在书院,总需要眼睛和耳朵,而我,恰好擅长观察和隐藏。”

空气再次凝固。红酥手看着洛舟,仿佛在看一件超出常理的物品。一个律阴司的小胥吏,一个本该在泥丸坊苟且偷生的蝼蚁,不仅撞破了她的伪装,还用掌握的线索反过来威胁她,甚至提出要学武功作为“交易”?

荒谬,却又透着一种令人意外的、硬核的求生欲。

良久,红酥手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可知,我们要做什么?”

洛舟摇头:“我不需要知道全部。但能让‘朱痕’如此大动干戈,潜入白鹭书院,其志非小。”

红酥手沉默片刻,墨蓝色的眼眸似乎透过洛舟,看向了更遥远的虚空。然后,她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声音轻得几乎随风飘散,却字字清晰,砸在洛舟心头:

“复国。”

洛舟瞳孔骤缩。复国?前朝?!

红酥手似乎并不在意他的震惊,继续用那种平淡而冰冷的语调说道:“‘朱痕’存在的意义,从来不只是杀人赚钱。我们,是前朝‘玲珑局’最后的力量,也是复国希望的暗刃。无字帖,朱痕印,清理的不只是碍事的朝臣,更是复国路上的障碍,是向旧臣遗民发出的信号,也是……向如今坐在那位置上的人,宣告我们从未消失。”

她看着洛舟:“现在,你还敢说‘交易’吗?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要么是自己人,要么是死人。”

洛舟感到一阵眩晕。他猜到了图谋不小,却没想到竟是如此惊天动地、株连九族的谋逆大罪!与“朱痕”、与前朝余孽扯上关系,一旦泄露,必是万劫不复。

但此刻,他已无退路。

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疼痛让他保持清醒。“正因如此,你们才更需要小心,不能因小失大。”他强迫自己冷静分析,“杀我容易,但留下的隐患可能更大。而我,对复国没有兴趣,我只想活着。教我些保命的本事,我保证,我的嘴会比最严实的棺材板还紧。甚至,你们在书院的一些不便亲自去做的、琐碎的探查,我可以代劳——比如,留意严博士的动向,或者……五楼某些房间的异常?”

他最后一句,是试探,也是展示价值。他暗示自己知道听涛阁五楼有秘密,并且有能力去探查。

红酥手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个叫洛舟(或者梧舟)的小吏,胆大,心细,善于观察,更有着一种在绝境中抓住任何一丝机会的狠劲与狡黠。或许……真有一点利用价值?至少,比一具可能引来不必要调查的尸体要强。

“每三日,子时初刻,书院西北角废园,假山后。”红酥手终于开口,给出了条件,“只教基础的轻身法门、隐匿技巧、以及一招保命的突刺。你能学到多少,看你自己。学不会,或中途泄密、反水……”她没有说下去,但那双墨蓝色眼睛里一闪而逝的冰冷,说明了一切。

“成交。”洛舟毫不犹豫地点头,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危机感和一种踏上悬崖边缘的决绝。

“记住,”红酥手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拿起地上的木盆,恢复那副木讷杂役的模样,声音飘来,“你只是我们暂时觉得还有点用的‘意外’。别太高估自己,也别耍花样。复国之路,白骨铺就,多你一个,不多。”

她端着盆,低头走向后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内。

洛舟站在原地,冰冷的融雪水浸透了他的布鞋,却远不及心底泛起的寒意。他抬起手,看着掌心被自己掐出的深深指痕。

与虎谋皮,刃上起舞。

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从捡到那块木屑,看到飞檐上的黑影开始,他就已经回不去了。

现在,他不仅要知道秘密,还要从最危险的杀手那里,学会在秘密中活下去的本事。

他弯腰,重新拿起铁锹,继续清理淤泥,仿佛刚才那番决定生死的对话从未发生。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燃起了一簇幽暗而坚定的火焰。

废园,子时。他将去赴一个与魔鬼的交易,学习如何在黑暗中,更好地隐藏,以及……如何在那一天到来时,拥有刺出致命一击,或转身逃命的能力。

夜还很长,路,刚刚开始。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