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亥时初刻。
京城各处衙署已落锁,但宫城方向灯火通明,隐隐有丝竹之声随风飘来——御前小宴正酣。
镇北侯府内外,却是一片异样的寂静。往日此时,府中尚有巡夜家丁往来,今夜却静得出奇,连虫鸣都似被某种无形的压力扼住了喉咙。
听竹轩内,沈序换上了一身深青色劲装,外罩玄色斗篷。这身装束让他原本苍白的脸色在烛光下更显冷肃。他面前的桌上,摊着一张暗桩送来的详细舆图,上面标注着今夜金吾卫的异常调防路线、接应暗号,以及陆九布下的三处“扰灵节点”。
沈青侍立一旁,紧张得手心冒汗。周怀瑾引荐的李氏兄弟和老刀已于傍晚悄然入府,被安置在侯府西南角的废弃柴房内,此刻应已服下陆九配制的药散。陆九本人则在一个时辰前,带着最后一批“扰灵”材料,消失在侯府后巷的阴影中。
“公子,”甲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低沉而平稳,“猎物已动。”
“说。”
“贺峻别院,一炷香前驶出两辆马车。一辆往城东柳府方向,一辆往兵马司衙署。往柳府那辆,车内应是贺峻本人及两名护卫。往兵马司那辆,车上载有三口木箱,应是‘货物’。”
“秦宣那边?”
“秦宣一个时辰前已入宫赴宴,但其心腹副将带了十余名亲兵,换上便服,分散潜至侯府北侧三条街外的‘悦来茶楼’聚集,似在等候指令。”
“金吾卫那边?”
“薛指挥使已按约定,将今夜当值的三队金吾卫中两队调至皇城外围加强巡防,留一队由心腹队正带领,在侯府东、南两面‘正常’巡逻,但会在子时前后‘恰好’接到误传的调令,短暂离开岗位约半炷香时间。这半炷香,便是对方计划的‘窗口’。”
沈序的目光落在舆图上侯府西、北两个方向。那里,原本应有金吾卫巡逻的路线被刻意留空。而贺峻的“货物”和秦宣的便衣亲兵,目标正是这两个方向。
“我们的人呢?”
“仿制的虎符右半,已由暗桩设法混入兵马司武库,替换了真符。老鬼的手艺,足以乱真,除非两符严丝合缝合验,否则难以察觉。真符右半已在薛指挥使手中。”甲三道,“暗桩调用的五人,三人已混入那队‘短暂离开’的金吾卫中,两人潜伏在侯府西墙外暗巷,皆携带烟丸与响箭。”
沈序深吸一口气。棋盘已布好,棋子已就位。现在,只等对方落子。
“传令,”他声音平静无波,“按原计划行事。子时一到,柴房点火为号。”
“是!”
甲三领命而去。
沈序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夜风涌入,带着初春的微寒和远处宫宴隐约的喧嚣。他抬头望向夜空,月隐星稀,云层低垂,正是适合夜行诡事的天象。
视界中,猩红的倒计时静静跳动:【八十三日零九时四十七分】。
而关于今夜事件的推演文字,正在剧烈波动,那条“构陷失败”的概率,已悄然攀升至【五成三】。
还不够。
他要的,是十成。
—
子时将至。
侯府西南角废弃柴房的方向,忽然冒起一股浓烟,随即火光窜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眼。
“走水了!西南角走水了!”
府内顿时响起呼喊声,原本沉寂的侯府像被惊醒的巨兽,各处亮起灯火,人影憧憧,向着起火处奔去。
混乱之中,三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翻过侯府西墙,落地后迅速散开,猫着腰,借着草木阴影,向府内核心区域潜行。他们身形魁梧,动作却略显迟滞,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混杂着草腥与风沙的气味。
几乎在同一时间,侯府北侧围墙外,十余道身着夜行衣的身影从不同方向跃入,动作矫健,落地无声,呈扇形向内推进。
西墙潜入的三人,按照事先被反复灌输的模糊记忆,向着“镇北侯书房”方向摸索。他们服用的药散开始发挥作用,视线有些模糊,耳边嗡嗡作响,只记得要在指定地方“留下东西”、“等待接应”。
北墙潜入的十余人,则目标明确,两人一组,迅速占据侯府内几处要害通道的暗角,其中四人径直扑向听竹轩方向!
然而,就在北墙潜入者刚刚散开之时——
“咻——啪!”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在侯府西侧夜空中炸开一朵刺眼的红光!
紧接着,侯府西、北两个方向的街道上,骤然响起密集的脚步声与甲胄碰撞声!原本“短暂离开”的那队金吾卫,竟去而复返,而且速度极快,如一张突然收拢的大网,将侯府西、北两面外围瞬间封锁!
“何人夜闯侯府!”一声暴喝如雷炸响,正是金吾卫队正的声音,“弓弩手准备!”
几乎在响箭炸响的同时,听竹轩内,沈序猛地推开房门,对守在院中的两名暗桩低喝:“发信号!按第二套方案!”
一支绿色烟丸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绽开一团醒目的绿雾。
侯府各处,早已埋伏在暗处的侯府护卫、以及混入巡防金吾卫的暗桩,在看到绿烟的瞬间,同时动了!
他们不再隐藏,从藏身处跃出,一部分扑向那些潜入的北墙黑衣人,另一部分则如早有默契般,在西墙方向“恰好”堵住了那三个正在摸索前行的“蛮族奸细”。
“拿下!”
刀剑出鞘声、短促的呼喝声、身体碰撞声在侯府各处骤然响起,打破了夜的寂静,却又迅速被控制在小范围内。
那三个“蛮族奸细”几乎没做反抗,便被按倒在地,从他们怀中搜出了几封以蛮文书写的“密信”和几件带有狼首标记的“信物”。而北墙潜入的黑衣人显然训练有素,遭遇阻击后立刻试图突围,但侯府护卫配合默契,加上外围金吾卫的合围,不过片刻,便有数人被擒,剩余几人被逼退至一处角落,负隅顽抗。
就在此时,侯府大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与呵斥声。
“金吾卫办案!闲人退避!”
只见一队盔甲鲜明的金吾卫骑兵疾驰而至,当先一人正是金吾卫指挥使薛成!他手持令旗,面沉如水,身后亲兵高举火把,将侯府大门前照得亮如白昼。
“薛指挥使!”侯府管家沈忠早已候在门前,急步上前,“府内闯入贼人,幸得巡防将士相助,已擒获数名!”
薛成扫了一眼被押到门前的三个“蛮族奸细”和几名黑衣人,目光在他们怀中被搜出的“密信”、“信物”上停留一瞬,眼中寒光一闪:“本将接到密报,今夜有北地细作欲潜入侯府构陷,特来查看。来人,将这些贼子与证物看好!沈管家,烦请通传,本将要面见侯爷!”
“侯爷已在书房等候多时,指挥使请!”
薛成带兵直入侯府,沿途所见,侯府护卫已控制住局面,擒获的黑衣人共有九名,另有三名“蛮族奸细”。他心中暗赞侯爷与那位三公子布局周密,脚下却不慢,直奔书房。
书房内,沈重山一身常服,坐于主位,神色平静,仿佛门外那场短暂的厮杀从未发生。沈序则垂手侍立一旁,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亮。
“末将薛成,参见侯爷!”薛成抱拳行礼,随即低声道,“侯爷,一切顺利。‘货物’在兵马司衙署外被我们的人截下,打开查验,箱内是三名被迷晕、作北地人打扮的汉子,以及伪造的侯爷‘通敌手书’若干。押送之人已擒获,供认受兵马司副指挥使贺峻指使。贺峻本人在柳府被我们的人堵个正着,连同柳承宗一并拿下,正在押送途中。秦宣的心腹副将在茶楼亦被控制。”
沈重山微微颔首:“辛苦薛将军。秦宣本人呢?”
“仍在宫中赴宴,尚不知情。”薛成道,“侯爷,接下来……”
“将擒获之人,分开关押,严加看管,尤其是贺峻、柳承宗及那副将。”沈重山沉声道,“所有证物封存。你亲自写一份奏报,连同那枚‘调兵虎符’一并带上,待宫宴散后,直呈陛下。记住,只陈述事实:金吾卫巡防发觉异常,及时阻止不明身份者潜入侯府,截获构陷证据,擒获相关人等,其中涉及兵马司官员、商贾及军中将领。”
“末将明白!”薛成肃然。这是要将案子办成铁案,且将自己和金吾卫置于“忠勇尽职、挫败阴谋”的位置。
薛成匆匆领命而去。书房内重归寂静。
沈重山看向沈序:“今夜之事,你做得很好。”
沈序躬身:“全赖父亲运筹帷幄,薛将军鼎力相助,及诸位义士奋勇。”
“不必过谦。”沈重山目光深邃,“经此一役,贺峻、柳承宗这条线算是断了,秦宣也难逃干系,宫中那位……至少短期内要收敛些。我们赢得了喘息之机。”
但也只是喘息之机。沈序明白,真正的对手并未伤筋动骨。
“你体内的毒,近日不可再强行运功。”沈重山嘱咐道,“今夜过后,听竹轩恐不再安宁。为父会增派人手护卫,你自己也要万分小心。”
“孩儿晓得。”
退出书房,沈序缓步走回听竹轩。沿途所见,侯府护卫正在清理痕迹,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烟味与血腥气。府中仆役虽被严令不得外出、不得议论,但那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上,写满了不安与疑惑。
回到院中,沈青迎上来,眼中满是后怕与崇敬:“公子,您没事吧?刚才可真险……”
“我没事。”沈序摆摆手,走到院中石凳坐下,望着夜空。那团绿雾早已消散,星月重新显现。
视界中,关于今夜事件的推演文字已然稳定:
【劫数外延事件‘三月十五构陷’逆转成功。】
【结果:贺峻、柳承宗下狱,秦宣被疑,贺贵妃势力受挫,敌方阴谋网出现缺口。】
【镇北侯府危机暂缓,满门抄斩倒计时无变化。】
【天道推演演化负荷加剧,未来十五日内关键事件走向‘迷雾’概率大幅提升。】
倒计时无变化……果然,这只是撕开了一道口子,远未到破局之时。
但“迷雾”概率提升,意味着他的干预已开始干扰天道剧本的推演能力,为自己争取到了更多不可预测、也就更可能改变的未来。
这就够了。
沈序收回目光,看向自己掌心。今夜之后,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躺在病榻上等死的三公子。
他是执棋者。
虽然棋局依旧凶险,虽然对手依旧强大。
但他已落子无悔。
夜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
远处传来打更声。
梆——梆——梆——梆——
四更天了。
漫长的一夜,终于即将过去。
而新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第十一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