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里面……”
老维修工最后几个破碎的音节,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陈铭和林萱心头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冰冷的漩涡。话音落下,他握着管钳的手松开,工具砸在地面发出刺耳声响,脑袋也随之无力垂落,只有胸口微不可察的起伏,证明生命尚未完全离开这具残破的躯体。
药库深处,那持续不断的发电机嗡鸣声似乎掩盖了一切,但陈铭确信自己刚才听到了别的声音——一种细微的、衣物摩擦金属架的窸窣,或者……牙齿轻轻磕碰的轻响?
林萱的手紧紧攥住了陈铭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她的手在抖,呼吸急促,眼睛死死盯着老维修工,又飞快地瞟向药库内部那片被药品架分割出的、光线难以完全穿透的阴影区域。
“他……还活着?”林萱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陈铭没有立刻回答。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老维修工身上移开,快速扫视入口处的情况。门内是一个大约十平米的缓冲间,连接着真正的药库主体。地上除了老维修工和那具面朝下的尸体,没有其他明显危胁。缓冲间另一头,是一扇敞开的厚重防爆门,门内就是药库主体,高高的金属货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排列,上面堆满各种药品箱和医疗物资。应急灯的光源似乎来自药库深处,光线勉强勾勒出货架的轮廓,却在无数缝隙和角落里投下浓重的、不断晃动的阴影——那是发电机运转带来的轻微震动导致的。
那嗡嗡声此刻听起来不再令人安心,反而像是某种巨大怪物沉睡中的呼吸,掩盖着潜藏的危险。
“失血性休克,脉搏几乎摸不到,可能还有内伤,救回来的希望……”陈铭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快速说道,一边蹲下身,手指试探性地按向老维修工的颈动脉。触感冰凉,脉搏微弱飘忽,时有时无。他看了一眼老维修工身上破损严重的制服和凝固的大片血污,摇了摇头。在这样的环境下,没有手术条件,没有血源,甚至连基本的清创缝合都做不到。
林萱也明白这个道理,她咬着下唇,眼中闪过痛苦,但更多的是决断。“他说的‘里面’……”她的目光投向那扇敞开的防爆门。
陈铭站起身,握紧了消防斧。老维修工用最后力气发出的警告,绝不可能是无的放矢。这药库,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是一个安全的避风港。
他示意林萱留在原地,自己则贴着缓冲间的墙壁,小心翼翼地靠近防爆门。门很厚重,此刻完全敞开,门轴处似乎有新鲜的刮擦和变形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大力撞击过。门内侧的电子锁面板碎裂,线路裸露,显然已经失效。
他停在门边,侧耳倾听。
除了发电机的嗡鸣,似乎……还有另一种声音。很轻,很慢,像是……拖行的脚步声?从药库深处,某个货架后方传来。方向难以判断,声音被层层叠叠的货架和药品箱吸收、反射,变得模糊不清。
还有一种……细微的、持续的抓挠声?像是指甲或什么硬物,在金属表面轻轻刮蹭。
陈铭的心脏一点点缩紧。他回头,对林萱做了一个“有情况,准备”的手势。林萱脸色更白了,但她紧紧握住了那把沾血的扳手,点了点头,眼神里透出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陈铭深吸一口气,冰凉的、带着药品和灰尘味道的空气灌入肺中。他不再犹豫,猛地从门边闪身,踏入药库主体区域,同时将手电光柱迅速扫向深处!
光束切开昏暗,照亮了前方几排货架。药品箱码放整齐,地上散落着一些零散的药盒、玻璃瓶碎片和……几道凌乱拖曳的暗色痕迹。痕迹指向货架更深处。
“嗬……”
一声低沉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呻吟,陡然从右侧第三个货架后方传来!紧接着,是更明显的拖沓脚步声,正在向这边靠近!
陈铭立刻将手电筒打过去!
一个身影,从货架后面摇摇晃晃地转了出来。
穿着和陈铭他们类似的白大褂,但已经脏污不堪,沾满深色污渍。是个中年男人,戴着破碎的眼镜,镜片后方的眼睛灰白浑浊,嘴角咧开,露出沾着血丝的牙齿。他的动作比之前在走廊遇到的“它们”更显僵硬,一只手臂不自然地扭曲着,但前进的速度并不慢,喉咙里持续发出渴望的“嗬嗬”声,灰白的眼珠死死锁定了光源,或者说,光源后的陈铭。
只有一个?
陈铭稍微松了口气,但丝毫不敢大意。他向前踏出一步,挡在通往缓冲间的路线上,双手握紧消防斧,摆出迎击姿态。狭窄的货架过道限制了挥砍的角度,但同样也限制了对方的扑击路线。
“林萱,堵住门!”他低喝一声。
林萱立刻反应过来,冲到防爆门边,不是关门(门太重,来不及),而是将旁边一个空的金属推车猛地横过来,挡在门口,自己也手持扳手,紧靠在门框旁,既防备眼前的威胁,也警惕着缓冲间外可能的动静。
那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丧尸已经逼近到五步之内。它似乎对挡路的货架有些困惑,僵硬地用手臂扒拉了一下旁边的纸箱,纸箱倾倒,里面的玻璃药瓶哗啦啦摔碎一地。这声响似乎刺激了它,它嘶吼一声,加速扑来!
陈铭看准时机,在它踏入攻击范围的瞬间,没有选择大开大合的劈砍,而是将消防斧当做长矛般,用斧柄末端自下而上,狠狠戳向它的下颌!
“噗!”
沉重的钝击命中。那东西的头颅猛地向后一仰,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前冲的势头被打断,踉跄后退,撞在身后的货架上,引得整排货架都微微晃动。
但仅仅如此。它晃了晃脑袋,灰白的眼睛更加凶戾,嘶吼着再次扑上,这次双手胡乱抓挠,完全不顾防御。
陈铭侧身闪避,货架边缘刮擦着他的后背。他顺势挥动消防斧,这次是斧刃横斩,目标是对方的膝盖后方!
“咔嚓!”
腿骨断裂的闷响。那东西的一条腿瞬间扭曲变形,失去支撑,身体失衡,向前扑倒。但它倒地的瞬间,手臂却异常迅捷地伸出,抓住了陈铭的脚踝!
冰冷的、死气沉沉的触感隔着裤腿传来,带着惊人的力道向下拉扯!
陈铭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反应极快,另一只脚狠狠踩在那东西抓着自己脚踝的手臂肘关节处,同时消防斧向下狠劈!
“剁!”
斧刃深深嵌入肩胛骨附近的血肉。污血飞溅。那东西抓握的力道终于松了。陈铭抽脚后退,喘着粗气,心脏狂跳。近距离搏杀带来的冲击和那股腐臭味让他胃部翻腾。
倒地的“医生”丧尸仍在蠕动,拖着残破的身体,执着地试图爬向他,喉咙里发出不甘的咕噜声。
“解决了?”林萱紧张地问,目光还盯着药库更深处。
“暂时。”陈铭抹了把溅到脸上的污血,警惕地环顾四周。刚才的打斗动静不小,如果药库里还有其他“东西”,很可能被引过来。
手电光再次扫向深处。货架林立,阴影重重。除了发电机的嗡鸣,似乎没有更多异响。
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隐隐浮现。
“先检查周围,找我们需要的东西,动作快。”陈铭低声道,走向最近的货架。标签上写着“抗生素类”、“静脉输液”。他迅速扫视,拿起几盒广谱抗生素(阿莫西林克拉维酸钾、左氧氟沙星),又找到一些独立包装的注射器和针头、无菌纱布卷、医用胶带、消毒碘伏棉签,塞进自己早已准备好的一个空纸箱里。这些都是硬通货,无论是对抗可能的感染还是处理外伤。
林萱也行动起来,她对药品摆放显然更熟悉。她快速移动到另一排货架,目标明确地拿取了几种镇静剂(地西泮注射液)、止痛药(布洛芬、曲马多)、肾上腺素注射液、以及一些电解质补充剂和葡萄糖溶液。她还找到了几个未拆封的急救背包,里面东西更全。她也拿起一个空纸箱,迅速装填。
“水!那里!”林萱眼睛一亮,指向药库最里面,靠近发电机房小门旁边的一个角落。那里堆着几箱标注着“医用蒸馏水”和“生理盐水”的纸箱,还有两箱包装完好的瓶装矿泉水。
两人快速搬运,将几箱水和部分重要药品转移到缓冲间靠近门口的位置。过程中,陈铭始终分神留意着药库深处的动静。那种细微的抓挠声似乎停了,但阴影里仿佛总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晃动。
“发电机还能用,但油料估计不多了。”林萱瞥了一眼发电机房敞开的小门,里面那台小型柴油发电机正在工作,旁边放着两个标有“柴油”的金属桶,一个已经空了,另一个看起来也只剩小半。“这里的应急灯和部分冷藏柜(虽然大部分药品不需要冷藏)靠它供电。我们得省着用电,手电也尽量少开。”
陈铭点头,目光落在缓冲间里老维修工和那具尸体上,眉头紧锁。“得处理一下。留在这里……不安全,也不卫生。”他说的委婉,但意思明确。尸体(包括即将成为尸体的)在这种封闭环境里是巨大的隐患。
林萱脸色一白,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看着那位奄奄一息的老同事,眼中再次闪过挣扎。“没有……别的办法吗?也许……”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般的老维修工,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眼睛猛然睁开,瞳孔已经彻底扩散,灰蒙蒙一片,直勾勾地“瞪”着天花板!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尸变的前兆!
陈铭和林萱同时后退一步,浑身绷紧。
老维修工抽搐得更厉害了,嘴角开始溢出带着血沫的白沫,颈部青筋暴起,喉咙里的嗬嗬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接近那种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他扭曲着,挣扎着,试图用手臂撑起身体。
“他……要变了!”林萱的声音带着哭腔,但握着扳手的手却举了起来,颤抖着对准了曾经的同僚。
陈铭咬牙,上前一步,挡在林萱前面。他看着地上这个片刻前还在警告他们的老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恶心。但他没有犹豫。在这个世界里,片刻的仁慈可能就是下一刻的死亡通知单。
他举起消防斧。
老维修工(或者说,正在转化的东西)似乎感应到了威胁,灰白的眼珠转向陈铭,喉咙里发出一声充满暴戾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咆哮,用尽最后的力量,猛地向他脚踝抓来!
陈铭闭上眼,又猛地睁开,斧刃带着风声落下。
“噗。”
沉闷的、终结的声音。
抽搐停止了。嗬嗬声消失了。只剩下发电机单调的嗡鸣,在空旷的药库里回荡,衬得此刻的死寂更加沉重。
林萱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陈铭也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斧头拄地,大口喘息。这不是他第一次“处理”,但每一次,都像从灵魂里剥离掉一部分属于“人”的东西。
“得把……他们都移出去。”陈铭的声音沙哑,“连同里面那个。”他指了指药库主体里那个被砍倒的“医生”丧尸。
这注定是个艰巨而令人作呕的任务。两人戴上从药库找到的加厚橡胶手套和口罩,用找到的塑料布和胶带尽量包裹尸体,然后合力拖拽。缓冲间的门他们不敢完全打开,只开一条缝,将三具包裹好的尸体依次拖到外面设备层的通道里,尽量远离药库门口。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更多污秽,两人都强忍着呕吐的冲动。
做完这一切,回到缓冲间,重新用金属推车堵好门,两人几乎虚脱。但他们不敢休息,又用找到的消毒液和拖把,简单清理了缓冲间地面大片的血污。浓烈的消毒水味道暂时盖过了血腥和腐臭。
终于,暂时安全了。
陈铭和林萱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墙,滑坐下来。缓冲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堆放在旁边的几箱补给品。发电机的声音透过防爆门传来,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林萱从急救包里拿出碘伏棉签,递给陈铭。“你的手,处理一下。”
陈铭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被玻璃划破的伤口周围有些红肿。他默默接过,清理伤口,贴上创可贴。动作有些笨拙,手指还在细微地颤抖。
“给。”林萱又递过来一瓶拧开的矿泉水,还有一小包压缩饼干。
陈铭接过,冰凉的水滋润了干渴冒火的喉咙,压缩饼干虽然干硬难咽,但实实在在的热量流入胃里,带来一丝宝贵的暖意和力量感。
两人默默地吃喝,补充体力,谁也没有说话。恐惧、疲惫、刚刚经历的杀戮和死亡处理,以及未来无边无际的黑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你说……”林萱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外面……到底怎么样了?全市?全国?还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陈铭喝水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想起病毒爆发前那些古怪病例,想起院方隐晦的封锁消息,想起那迅速蔓延、远超任何已知传染病速度的恐怖场景。
“我不知道。”他老实回答,声音同样干涩,“但从我们看到的,感染速度……极快。通讯完全中断。救援……短期内,别抱太大希望。”他知道这话残酷,但欺骗毫无意义。
林萱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肩膀又开始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但已经没有泪水。“那我们……怎么办?一直躲在这里?食物和水,总有吃完的一天。”
陈铭看着堆在旁边的几箱矿泉水、生理盐水和药品,还有他们刚刚搜集的少量食物(主要是从药库值班室找到的几包泡面和饼干)。“这里暂时安全,有坚固的门,独立的发电机,还有这些药品,是我们初期最重要的资本。但不能永远困守。我们需要更多信息,需要了解医院其他区域的情况,需要找到更稳定的食物来源,需要……”他顿了顿,“需要找到其他幸存者,如果还有的话。人多,活下去的机会总归大一些。”
“其他幸存者……”林萱喃喃重复,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但随即又被疑虑覆盖,“万一……遇到不怀好意的呢?或者,像电影里那样……”
“所以我们更要谨慎。”陈铭打断她,语气坚定,“但也不能因噎废食。至少,我们现在有两个人。”他看向林萱,“你熟悉医院布局,懂药品。我……有些野外生存的知识,也还算有点力气。我们合作,活下去的机会,比一个人大。”
林萱看着他,看着他脸上未擦净的血污和疲惫却依然清亮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嗯。合作。”
短暂的休息后,两人开始更系统地整理补给,规划这个临时避难所。他们将最重要的药品、急救包、水和一部分食物放在缓冲间最里面,用空纸箱做了简易隔断。检查了防爆门的锁具(机械部分还算完好),加固了门口的障碍物。发电机房的柴油估算了一下,省着用大概还能支持三五天,这给了他们一个明确的时间底线。
陈铭还在药库一个上锁的柜子里(用螺丝刀撬开)找到了一些意外之物:两把未开封的、刀刃厚重的医用剪刀(可以作为近战武器备用),几卷坚韧的缝合线,一把小巧但坚固的撬棍,甚至还有一个老式的、用电池的收音机。可惜,调遍了所有频道,只有一片刺耳的杂音。
夜色(他们猜测是夜晚)在煎熬中缓缓流逝。两人轮流休息,保持有一个人始终清醒,守在门边,倾听内外动静。药库深处再也没有传出异响,但那种莫名的、被阴影窥视的不安感,始终萦绕在陈铭心头。他检查了药库主体的大部分区域,没有发现其他“东西”,但一些货架深处和角落,由于光线和杂物阻挡,无法完全确认。
也许只是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凌晨时分(根据手表判断),轮到陈铭值守。林萱裹着一件从药库找到的干净白大褂,蜷缩在纸箱隔出的角落里,呼吸逐渐均匀,但眉头依然紧锁,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陈铭靠坐在门边,手里摩挲着那把沾血的消防斧,耳朵捕捉着门外设备层偶尔传来的、遥远模糊的声响(可能是管道热胀冷缩,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发电机持续的嗡鸣开始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就在他眼皮微微发沉的时候——
“沙沙……沙沙……”
一种极其轻微的、仿佛纸张摩擦的声音,从药库主体深处,某个他们未曾彻底检查的角落货架后面,清晰地传了过来。
不是老鼠。老鼠弄不出这种有节奏的、小心翼翼的摩擦声。
陈铭的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轻轻碰醒了林萱,手指竖在唇边。
林萱立刻清醒,眼中充满警惕,无声地抓起了身边的扳手。
两人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沙沙……沙……”
声音又响了几下,然后停了。
过了足足一分钟。
“咚。”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什么东西轻轻掉在地上的声音,从同一个方向传来。
药库里……还有别的“东西”。
不是丧尸那种毫无理智的嘶吼和横冲直撞。这声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甚至是……试探性的意味。
陈铭和林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
难道……是幸存者?
还是……某种更诡异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