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海的第三天，傍晚，暴雨如注。
林渊刚结束与新渠道孵化部的第一次全体会议。部门草创，算上他也只有六个人，除了赵大勇这个编外技术顾问，其余四个都是公司其他部门抽调或新招聘的年轻人，眼里有光，但经验尚浅。会议确定了近期以挖掘和孵化“美妆护肤”、“品质生活”类垂类潜力达人为重点，纯佣模式为主，少量测试性流量扶持为辅的策略。
散会后，林渊独自留在会议室，对着白板上写下的几个重点达人ID和初步分析出神。赵大勇提供的筛选工具效率极高，但如何从海量数据中精准识别出下一个“小雨酱”，并将其成功孵化，需要的不仅仅是数据，还有对人性的洞察、对内容的敏感，以及……一点运气。
窗外，暴雨敲打着玻璃幕墙，模糊了陆家嘴璀璨的灯火。手机响起，是顾晚晴。
“林先生，您回上海还顺利吗？不知道今晚是否方便？我订了外滩一家很安静的日料店，想请您尝尝。”她的声音依旧温柔知性，带着恰到好处的期待。
林渊看了看时间，晚上七点半。“顾总客气了，我这边刚结束会议。地址发我吧，我大概一小时后到。”
“好的，不着急，我等您。”顾晚晴语气轻快了些。
挂断电话，林渊揉了揉眉心。顾晚晴的背景调查，赵大勇还没给最终报告，只初步判断“表面干净，但有几个资金往来节点模糊”。需要当面接触，进一步判断。
他收拾东西，下楼取车。暴雨天，交通格外拥堵，等他按照地址找到那家隐藏在圆明园路老建筑里的高级日料店时，已经比约定时间晚了二十分钟。
门口穿着和服的女将恭敬引路，推开包厢移门。包厢不大，典型的日式禅意风格，窗外是雨幕中的外滩建筑群，景色别致。顾晚晴已经跪坐在榻榻米上，穿着一身淡青色改良旗袍，长发用一支白玉簪子松松绾起，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她没有戴太多首饰，只在腕间戴了一只冰种翡翠镯子，通身透着一种洗净铅华的书卷气和……一种低调的奢华。见到林渊，她微笑着颔首，亲自起身为他斟茶，动作优雅自然。
“林先生，外面雨大，辛苦了。”她将茶杯轻轻推过来，指尖纤细莹白。
“抱歉，让顾总久等。”林渊脱鞋入座。
“叫我晚晴就好。”顾晚晴微笑，“顾总太生分了。能请到林先生这样的业内新星，是我的荣幸才对。”
寒暄几句，菜品陆续上来。都是当季最顶级的食材，处理得极为精致。顾晚晴显然对饮食很有研究，每道菜都能说出些门道，但并不卖弄，交谈让人如沐春风。话题很快从美食转到行业。
“林先生‘纯佣价值孵化’的理念，我深表认同。”顾晚晴放下筷子，神色认真了些，“现在市场太浮躁，太多人只想赚快钱，用流量和数据泡沫来掩盖内容的贫瘠和信用的缺失。‘听雨阁’做的虽然是偏小众的文化美学内容，但内核也是追求真实、深度和持久价值。我想，我们在这点上，是相通的。”
“内容为王的时代，迟早会回归。”林渊点头，“只是这条路，走起来比追风口要慢，要难。”
“慢一点，未必是坏事。”顾晚晴目光投向窗外雨夜，“只是有时候，慢也会让人感到孤独，找不到同路人。”她转回头，看向林渊，眼眸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所以，看到林先生和‘小雨酱’的成功案例，我真的很振奋。不知道，我们有没有合作的可能？‘听雨阁’有一些沉淀下来的高净值用户和内容调性，或许可以和您孵化的达人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
她提出的合作构想很具体，包括联合举办线下沙龙、达人内容赋能、甚至共同开发联名产品。思路清晰，目标明确，确实是认真研究过的。
林渊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就几个关键细节提出了疑问和自己的想法。两人你来我往，讨论逐渐深入。顾晚晴不仅对内容有见地，对商业逻辑和用户心理的把握也相当精准，显示出与外表不符的干练和精明。
这是个有貌、有才、有资源，而且目标清晰的女人。林渊心中的评估不断调整。合作价值确实存在，但她的真实动机和背后可能牵扯的复杂关系，仍需警惕。
交谈间，林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赵大勇发来的一条简短加密信息：“渊哥，顾晚晴三年前有一笔大额资金注入，来源是海外一个慈善信托基金，但该基金的主要捐助人名单里，有一个名字缩写‘S.Y.F’。”
沈亦菲？林渊眼神微不可察地一凝。顾晚晴和沈亦菲有资金关联？是单纯的资助，还是更深层的关系？沈亦菲知道顾晚晴来找自己吗？这是巧合，还是另一层安排？
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与顾晚晴交谈，心中却已掀起波澜。沈亦菲这张网，似乎比他想象的织得更大、更密。
晚餐在看似融洽实则各怀心思的氛围中结束。雨势稍歇。
“我送您回去吧，林先生。”顾晚晴起身，很自然地提议。
“不用麻烦，我叫了车。”林渊婉拒。
“那……路上小心。”顾晚晴也不坚持，送他到店门口，站在廊檐下，昏黄的灯光照着她温婉的侧脸和旗袍勾勒出的窈窕身段，“期待与您的下次见面，也希望我们能有机会，真的成为‘同路人’。”
她伸出手。林渊与她轻轻一握，触感微凉细腻。“再联系。”
林渊转身步入细雨之中，没有回头。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温柔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直到他拐过街角。
他没有直接回家，也没有回公司，而是让司机开往浦东另一个方向。心中有些莫名的烦闷，沈亦菲、顾晚晴、李鬼、深水……种种线索和算计在脑中盘旋，需要一点空间理清。
车停在一条略显陈旧的街区。这里远离CBD的繁华，街道狭窄，两旁是些颇有年代感的居民楼和底商，霓虹招牌在雨夜里闪烁着廉价而迷离的光。林渊让司机离开，自己撑伞，漫无目的地走着。
雨丝斜飘，打湿了他的裤脚。路过一家亮着粉红色灯箱、名字暧昧的“蓝玫SPA养生会所”时，门口一个穿着黑色皮质短裙、裹着廉价亮丝袜、妆容浓艳的女人正叼着烟，靠在玻璃门上躲雨。她看起来二十出头，身材极好，短裙下的腿又长又直，在暗红色灯光和湿漉漉的空气中，白得晃眼。只是眼神空洞，带着一种厌倦和麻木。
林渊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准备快步走过。
就在这时，会所里面传来一阵吵闹和东西摔碎的声音。紧接着，一个穿着花衬衫、秃顶的中年男人骂骂咧咧地冲了出来，脸上还有一道新鲜的血痕。
“臭婊子！给脸不要脸！老子弄死你！”男人回头冲着里面吼。
门内，一个身影跟了出来。是个女孩，看起来更年轻，可能不到二十。她只穿着单薄的吊带和短裤，赤着脚，头发凌乱，脸上有清晰的巴掌印，嘴角渗着血，但眼神却像受伤的小兽，凶狠而倔强地瞪着那个男人，手里紧紧攥着半个破碎的啤酒瓶，瓶口参差不齐，对着男人。
“滚！钱给你了！再多摸一下，我捅死你！”女孩的声音嘶哑，带着颤音，却异常决绝。
门口那个抽烟的女人吓了一跳，赶紧躲开。秃顶男人似乎被女孩眼里的狠劲慑住了，加上脸上火辣辣的疼，悻悻地骂了几句脏话，吐了口唾沫，转身快步消失在雨夜里。
女孩这才像脱力一般，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手里的破酒瓶“哐当”掉在地上。她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有雨水打在她单薄的身上。
林渊的脚步停住了。这一幕，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被商业算计填满的脑海。眼前这个狼狈、凶狠又脆弱的女孩，与顾晚晴的优雅知性、苏瑾的妩媚干练、沈亦菲的强势危险，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反差。这是上海的另一面，隐藏在霓虹灯光下的，粗糙、真实、血淋淋的一面。
抽烟的女人看了地上的女孩一眼，撇撇嘴，低声骂了句“晦气”，扭着腰回了店里。
雨还在下。女孩蜷缩在那里，湿透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吊带下清晰的锁骨和手臂上的淤青，在昏暗光线下触目惊心。
林渊沉默了几秒，走过去，将手中的伞，倾斜到了女孩的头顶。
雨水被隔绝。女孩似乎惊了一下，猛地抬起头。那是一张极其精致的脸，即使妆容被泪水和雨水弄花，即使脸颊红肿，也难掩其天生丽质。尤其是那双眼睛，湿漉漉的，眼眶通红，里面盛满了惊恐、警惕、绝望，还有一丝未褪尽的狠厉。像一只落入陷阱、浑身是伤却仍龇着牙的幼兽。
她的目光对上林渊平静的眼神，愣住了。显然没想到，会有一个看起来衣着体面、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男人，为她停下，为她撑伞。
“……不用你管。”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低下头，想把自己缩得更紧。
“能站起来吗？”林渊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平静而清晰，“这里冷，你衣服湿透了。”
女孩没动，也没回答，只是把脸埋得更深。
林渊不再多说，弯下腰，伸出手。不是去扶她，而是将伞柄塞进她冰凉粘湿的手里。“拿着。”
然后，他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她瑟瑟发抖的肩膀上。外套还带着他的体温，瞬间包裹住她冰冷的身体。
女孩浑身一颤，再次抬起头，眼中满是错愕和难以置信。
“往前走两百米，左转，有家24小时便利店，里面有热饮和吃的。”林渊指了指方向，他的衬衫很快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伞给你。外套……不用还了。”
说完，他直起身，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入茫茫雨幕之中，没有回头。
女孩怔怔地坐在原地，手里握着尚有他掌心余温的伞柄，身上裹着带着陌生男性气息的温暖外套，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街角。雨水敲打着伞面，噼啪作响，却仿佛隔着一层什么。冰冷的身体，似乎因为那件外套，找回了一点知觉。
她慢慢低下头，把脸埋进还带着温度和淡淡烟草味的西装外套里，很久，很久。然后，她撑着伞，扶着墙，艰难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着林渊指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雨夜街头，一场猝不及防的相遇，像一粒石子投入深潭，漾开的涟漪，无人知晓将扩散至何方。
而对林渊来说，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一个雨夜，一个陌生的、身处泥泞的女孩，一点顺手而为的……或许可以称之为怜悯。
他很快将这个小插曲抛诸脑后，拦了辆车，返回公寓。他需要好好梳理今晚从顾晚晴那里得到的信息，以及赵大勇发来的那条令人警惕的线索。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后不久，那个女孩在便利店的玻璃窗前，捧着热咖啡，望着窗外雨夜，很久。然后，她掏出身上仅有的、皱巴巴的几十块钱，买了一张最便宜的电话卡。
她躲在便利店角落，用公共电话，拨通了一个记忆深处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传来一个不耐烦的中年女声：“谁啊？这么晚！”
“妈……”女孩的声音很轻，带着哽咽，“是我……沐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爆发出尖锐的哭骂声：“苏沐晴！你这个死丫头！你还知道打电话！你死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家里为了找你……”
女孩，苏沐晴，听着电话里母亲混杂着哭骂和担忧的咆哮，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紧紧攥着身上那件不属于她的、质地精良的西装外套，仿佛那是溺水之人抓住的唯一浮木。
“……妈，我……我想回家。”她对着话筒，用尽力气，吐出这几个字。尽管她知道，那个“家”，可能早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而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林渊消失的那个街角方向。
那个雨夜，那把伞，那件外套，还有那个人平静的眼神……像一道微弱却锋利的光，划破了她漫长无边的黑暗。
与此同时，林渊的公寓里。
他刚洗完澡，擦着头发，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苏瑾。
“林先生，没打扰您休息吧？”苏瑾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一丝慵懒，背景音似乎有轻柔的音乐，“沈总让我跟您确认一下，平台资源扶持的具体落实时间表。另外……她让我问问，您对顾晚晴印象如何？”
林渊擦头发的动作顿了顿，眼神微冷。果然，沈亦菲在关注，而且是通过苏瑾来试探。
“顾总很有想法，合作可以探讨。”林渊语气平淡，“至于平台资源，按我们之前谈的流程走即可。替我谢谢沈总关心。”
苏瑾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有些意味深长：“我会转达的。林先生……您明天有空吗？我有些关于澳门那边后续的……私人消息，想当面跟您说。不方便在电话里讲。”
私人消息？林渊沉吟片刻。“明天下午，公司附近咖啡馆。”
“好，下午三点，老地方。”苏瑾应下，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林先生，晚安。”
挂断电话，林渊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上海璀璨却冰冷的夜景。
顾晚晴，苏瑾，沈亦菲……还有那个雨夜里偶然一瞥的、眼神凶狠脆弱的女孩。
一张张面孔在脑海中闪过。
他的路，注定不会平静。
而有些相遇，或许早已在命运齿轮转动时，便写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