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气息,将纸钱的灰烬卷向铅灰色的天空。
十六岁的靳承屿站在礁石上,校服外套被海风撕扯得猎猎作响。
他的手里还捧着一个朴素的檀木骨灰盒,指尖被海风吹得发红。
几天前,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靳承屿最后的亲人——他的奶奶。
警察说,奶奶是为了护住怀里的书包才没能及时逃生。
那书包里装着靳承屿的月考卷子,上面鲜红的满分还未来得及给她看。
“他们说您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我的照片。”
靳承屿低声地说,声音慢慢被海浪吞没。
他按照奶奶生前的嘱咐,将她的骨灰撒向这片她和爷爷初遇的海域。
骨灰随风飘散,像一场灰色的雪。
“现在,你们都在海里了。”
靳承屿对着翻涌的浪花自言自语,指尖残留的骨灰被海水冲刷殆尽。
葬礼是远房亲戚操办的,没人过问他这个孙子的意见。
他们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靳家的老房子归谁。
律师说,再过两个月靳承屿就满十六岁,在法律上来说,是可以独立生活的。
潮水开始上涨,慢慢浸湿了靳承屿的鞋子……
他转身的时候,余光瞥见防波堤尽头蜷缩着一团黑影。
走近了才发现是个小女孩,明显过大的福利院制服松松垮垮的挂在她的身上。
她没穿鞋,赤着的双脚被海水泡得发皱。
脚踝处还交错着青紫的淤痕,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泛着血丝。
“喂。”
靳承屿紧紧皱眉 ,声音却不自觉的放轻,
“涨潮了。”
女孩受惊般抬头,露出一张一看就长期营养不良的脸。
最刺目的是她左颊的巴掌印,五指轮廓清晰可见,肿得发亮。
怀里还死死抱着一个生锈的铁皮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在看清靳承屿的瞬间,她整个人往后缩了缩,后背紧贴着礁石,像是随时准备逃跑。
靳承屿慢慢蹲下身,这才注意到她的手臂上竟然还有烟头烫出的伤疤。
这些伤痕他在拳馆认识的流浪孩子身上见过太多,是福利院“不听话的孩子”才会得到的“教训”。
“有人打你?”靳承屿指了指她脸上的伤。
女孩摇头,却突然弓起身子剧烈咳嗽起来,瘦弱的肩膀像风中落叶般颤抖。
咳嗽平息后,她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铁皮盒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哗啦轻响。
“那是什么?”靳承屿指了指盒子。
女孩犹豫了很久,好似察觉出了靳承屿散发的善意。
慢慢打开盒子,里面是几张五颜六色的糖纸,每一张都小心地抚平叠好。
“这个是糖果,…他们用糖果跟我交换了药…”
她的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因为…说我快死了…”
靳承屿的呼吸一滞,他认出了其中几种糖纸,是奶奶生前经常给他买的糖果。
但这种糖,只有市中心医院旁边的小卖部有售。
“你有病?”
女孩点点头,给他看了之前的术后疤痕,像条蜈蚣趴在她单薄的胸膛上。
“心脏…手术。”
她又咳嗽了起来,这次嘴角渗出血丝,
“福利院的阿姨们说…冬天我就可以去见爸爸妈妈了…”
远处突然传来粗鲁的吼叫声:”温晚!你个死丫头躲哪去了?”
女孩浑身一颤,铁皮盒“哐当”一声掉在礁石上。
靳承屿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触到的皮肤冰凉湿冷,像握着一块浸透海水的浮木。
“温晚!再不出来今晚就别想吃饭!”
骂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棍棒敲打礁石的闷响。
温晚慌乱地想要挣脱靳承屿的手,却在抬头时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一刻,靳承屿在她眼中看到了熟悉的恐惧。
那种被逼到绝境、明知逃跑无用却仍要挣扎的眼神。
和靳承屿当年被父亲按在地上殴打时,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一模一样。
“过来。”
靳承屿一把拽过温晚,带着她躲进两块礁石之间的缝隙。
逼仄的空间里,他感受到女孩不正常的心跳,急促得像只垂死挣扎的小鸟。
工作人员的叫骂声渐渐远去,温晚却突然瘫软下来。
她的嘴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青紫色,纤细的手指痉挛般地抓住胸口的衣服。
“药…….”
她艰难地指向铁皮盒,声音已经弱得像叹息。
靳承屿看着温晚苍白的的脸色,疯狂地翻着盒子,但只在盒底找到几颗被压碎的白色药片。
温晚颤抖着舔食掌心的药粉,过了好一会儿。
她铁青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但呼吸仍然微弱得可怕。
“还有药呢?你就只有这几颗,怎么活?”
靳承屿看着面前还是十分虚弱的温晚。
“他们…把叔叔阿姨买的药放在院长办公室…”
声音气若游丝,”说我没用…吃药也是浪费…”
靳承屿盯着温晚睫毛上凝结的泪珠,突然做了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脱下校服外套裹住温晚,然后背对着她蹲下:
“上来。”
温晚突然愣住了。
“快点!”
靳承屿不耐烦地催促,”带你去拿药。”
女孩轻得像团雪,趴在靳承屿背上让他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
靳承屿背着温晚就开始向福利院的方向跑。
翻进福利院后院的时候还闻到了温晚发间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某种廉价肥皂的气息。
让靳承屿有种心里说不出来的感觉…
院长办公室的窗户在靳承屿看来很容易就可以撬开。
他让温晚乖乖的坐在在门口放风,自己打着手电进去翻找。
抽屉最底层有个上锁的铁盒,他直接用钢笔把铁盒撬开。
里面整齐码着十几瓶进口心脏药,标签全是温晚的名字。
“畜生…”
靳承屿把药全扫进背包,突然瞥见桌上摊开的档案。
第三张就是温晚的照片,旁边写着:
【父母双亡,先天性心脏病,预计存活期不超过三年。】
最下面盖着鲜红的【不予收养】的印章,备注栏里有人用红笔写着:
【医疗费超标,停止药物治疗。】
“哥哥…”
窗外传来了压抑的咳嗽声,温晚在窗外小声的呼唤,
“有人来了…”
靳承屿迅速翻到档案首页,在“生父母”一栏看到了一个被涂改过的名字。
远处手电光越来越近,靳承屿来不及细想,抓起照片跳出窗户,背起了温晚就开始狂奔。
夜风呼啸而过,他听见背后传来温晚急促的喘息,和那句飘散在风里的疑问:
“哥哥….你…为什么帮我?”
靳承屿握紧口袋里那瓶安眠药,没有回答。
潮水漫过防波堤,悄然抹去了所有来时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