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时,林舟已经蹲在柳溪镇的石桥上。他换了身洗得发白的夹克,裤脚沾着从东河村带来的泥——这是赵书记教他的,“穿得比老乡还土,才能听见真话”。桥洞下泊着艘渔船,船老大正往舱里搬白菜,菜叶上的露水溅在船板上,映出“柳溪镇扶贫产业基地”的红漆招牌。
“后生,要搭船不?”船老大叼着烟,烟丝是用旧报纸卷的,“今天镇上查得严,渔船都不让靠岸——说是省里要来大领导。”他往河对岸努努嘴,芦苇荡里藏着辆面包车,车身上“民政服务”的字样被绿漆涂了一半。
林舟想起周主任给的举报信,举报人说柳溪镇为了应付脱贫验收,把全镇贫困户都接到“幸福院”集中看管,还让村干部假扮贫困户填问卷。信末画着个简笔画:一群戴红袖章的人,正把拄拐杖的老人往面包车上塞。
“去对岸走亲戚。”林舟递过两包烟,是赵老栓塞给他的“东河牌”,纸壳上印着歪歪扭扭的花椒图案,“听说这边的幸福院管饭?我叔瘫痪在床,想送过去试试。”
船老大的烟顿在嘴边:“别去!那地方是给上面看的。”他压低声音,“前天夜里,我看见他们把后山养老院的老人往幸福院拉,有个瘸腿的老头不愿意,被两个穿制服的架着走,拐杖都扔沟里了。”
船刚靠岸,就听见喇叭响:“各位村民请注意,今天暂停下河捕鱼,配合省里检查……”林舟顺着声音望去,镇政府门口的电子屏正循环播放“柳溪镇脱贫成果展示”,画面里的贫困户笑得灿烂,手里举着“人均年收入超三万”的牌子。
他往幸福院走时,看见个穿校服的小姑娘蹲在墙根哭。书包上的补丁和赵老五家孙女的一模一样。“妹子,咋了?”林舟递过块糖,是王磊给的水果糖,包装纸皱巴巴的。
“我爷被他们抓走了。”小姑娘的辫子沾着草屑,“说要去幸福院当‘模范贫困户’,中午不回来就不给饭吃。”她指着墙角的摄像头,“那个黑盒子一直转,我爷说那是看谁不听话的。”
幸福院的铁门关得严实,门缝里飘出肉香。林舟绕到后墙,看见两个穿白大褂的正往垃圾桶里倒剩饭,油星溅在“节约粮食”的标语上。“师傅,应聘护工行吗?我会伺候人。”他指着自己的夹克,“以前在村里照顾过瘫痪的五保户。”
其中个瘦高个上下打量他:“有健康证吗?镇长说了,今天来的都是大领导,不能出岔子。”他往院里努努嘴,“看见没?那几个晒太阳的,都是从邻村借来的,会说普通话,专门应付访谈。”
林舟刚想再问,就听见有人喊:“张院长!省督查组的车快到了!”个戴金边眼镜的男人小跑出来,西装袖口沾着油渍,手里攥着份《贫困户满意度调查表》,笔杆上刻着“柳溪中学”——和李科那支的款式一模一样。
“把东边那间房的锦旗挂起来!”张院长的声音尖利,“就是‘全国模范幸福院’那面,上次省里发的,别挂反了!”他突然瞥见林舟,“你是谁?闲杂人等赶紧走!”
林舟假装慌张:“我……我是来送锦旗的,我叔在这儿住,说你们照顾得好……”他从包里掏出个红布包,是赵老栓给的花椒,故意露出来点,“带了点家乡特产,不成敬意。”
张院长的脸色缓和了些:“算你懂事。”他接过布包往抽屉里塞,露出里面的《贫困户花名册》,上面的名字旁标着“本村”“外村借调”“临时扮演”,“临时扮演”那一栏画着个红叉,写着“日结50元”。
这时,院外传来汽车喇叭声。张院长赶紧整了整领带:“快!把那几个说话漏风的老头藏到储藏室!”他推了林舟一把,“你也进去帮忙!算你半天工资!”
储藏室里堆着十几个折叠床,墙角蹲着个瘸腿老头,拐杖上的裂痕和船老大说的一模一样。“后生,帮我把药拿出来。”老头从怀里掏出个纸包,里面的药片用报纸包着,报纸日期是三天前的,头版标题是“柳溪镇自查发现37户未脱贫”。
“大爷,您是这儿的?”林舟帮他倒水,用的是自己带的搪瓷缸,杯沿还留着赵书记泡菊花茶的黄渍。
“我是被绑来的。”老头的手抖得厉害,“我在养老院住得好好的,前天夜里被他们拽到这儿,说要我跟省里领导说‘吃得好、穿得暖’,不然就停我的降压药。”他指着墙角的尿盆,“这玩意儿都没洗过,哪有养老院干净。”
外面突然响起掌声。林舟从门缝里看,省督查组的人正和张院长握手,其中个胖脸的很面熟——是上次在市委督查室见过的李处,王副市长的老下属。“张院长很有办法嘛。”李处的笑声洪亮,“这幸福院的管理,值得在全省推广!”
“都是领导指导有方。”张院长哈着腰,把《满意度调查表》递过去,“您看,100%满意,有签字为证。”林舟注意到签名栏的字迹都一样,像同一个人描的。
等督查组的人去食堂视察,林舟赶紧扶老头出来:“我带您走。”他指着后墙,“船老大在河边等,送您回养老院。”
老头却摇头:“没用的。”他从枕头下摸出个录音笔,是个旧款的,和王磊给林舟的那个同款,“我录了他们让我说瞎话的话,等下塞给省领导试试。”
两人刚走到院子,就被张院长撞见:“你俩干啥?!”他的金边眼镜滑到鼻尖,“老李头,督查组要跟你访谈!赶紧去换衣服,那身新棉袄别弄脏了!”
老李头突然把录音笔往李处手里塞:“领导!这是他们逼我造假的证据!”李处的手一抖,录音笔掉在地上,被张院长一脚踩碎。“你个老东西!疯了?”张院长使个眼色,两个护工立刻架住老李头,“快送医务室!就说他突发高血压!”
林舟刚想上前,就被个穿夹克的拽到一边。是周主任!他怎么来了?“别冲动。”周主任的嘴角依旧歪着,“我跟省督查组的王组长打过招呼,他让我暗中观察。”他往食堂努努嘴,“看见没?李处的公文包敞着,里面有张卡,是张院长塞的‘柳溪特产’——卡套上印着幸福院的地址。”
中午在镇食堂吃饭时,林舟故意坐在李处旁边。桌上的红烧肉油光锃亮,和王县长酒桌上的那盘一个成色。“李处,柳溪的贫困户真这么富?”他夹起块青菜,“我刚才在河边看见个小姑娘,书包破得露棉花。”
李处的筷子顿了顿:“个别现象。”他往林舟碗里夹肉,“年轻人要抓主流,柳溪镇的脱贫成效是有目共睹的。”他突然压低声音,“听说你在青溪很敢说话?王副市长很欣赏你这种有冲劲的。”
林舟的碗差点掉地上。他想起赵书记说的,“有些人的示好,是想把你拉下水”。“我就是个办事的,只看账本实不实。”他掏出手机,是船老大给的照片,老李头被关在医务室,窗户上着锁,“李处,您看这个……”
李处的脸瞬间沉了:“小林,别多管闲事。”他放下筷子,“下午还有个座谈会,王副市长会参加,你也来听听——学学怎么写汇报材料,比揪着芝麻小事强。”
座谈会在镇中学的阶梯教室开。林舟刚坐下,就看见前排的人手里都拿着份《柳溪镇脱贫经验总结》,标题加粗加黑,下面标着“王副市长 审阅”。他翻开自己的那份,发现第17页的“产业扶贫”栏和青溪县开发区的申报书如出一辙,连“预计带动就业500人”的括号备注都一样。
王副市长讲话时,周主任的嘴角一直歪着。林舟注意到他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天平,左边写着“造假”,右边画着个问号。轮到张院长发言时,电子屏突然黑屏,跳出段监控画面——是瘦高个护工往垃圾桶倒剩饭的场景,声音清晰:“反正领导只看表面,吃不完的全扔……”
全场哗然。张院长的脸惨白,手里的发言稿掉在地上,露出背面的“应急方案”:“若出现意外,立即切断电源,由镇长转移话题……”
王副市长拍了桌子:“怎么回事?!”他的秘书赶紧上前关屏幕,却按成了全屏播放,画面里突然出现老李头的脸,正对着摄像头说:“我叫李建国,柳溪镇后山人,他们逼我撒谎……”
会议中断时,林舟看见李处偷偷给张院长塞了个U盘,口型是“删干净”。他刚想拍照,周主任拽了拽他的衣角,指了指后门——老李头正被个穿警服的扶着走,拐杖换成了新的,上面刻着“柳溪镇政府赠”。
“去看看。”周主任歪着嘴笑,“老头把第二支录音笔藏假牙里了,刚才偷偷塞给我了。”他往林舟手里塞了个东西,是支派克钢笔,笔帽上的划痕和赵书记那支一模一样,“这是王组长让我给你的,说下次写督查报告用得上,能压得住虚假数据。”
回市委的路上,林舟翻着周主任给的《柳溪镇问题清单》,第37条写着“挪用教育经费30万装修幸福院”,旁边贴着张发票,收款方是“张记建材”,法人栏写着张院长的老婆。“周主任,这要上报省里吗?”
“王组长说,先压一压。”周主任望着窗外,晚霞把河水染成金红色,像东河村新房上的红绸布,“柳溪镇的造假不是个案,上面有人想捂盖子——但捂不住的,就像这河水,总得流到该去的地方。”
车过青溪地界时,林舟收到王磊的短信:“林哥,孙干事招了,说王县长让他把挪用的扶贫款转到柳溪镇的账户,帮着造假充业绩。”后面附了张照片,是孙干事的忏悔书,末尾画着个哭脸,像被揉皱的糖纸。
他突然想起座谈会上王副市长的话:“脱贫工作要重结果,程序上的瑕疵可以包容。”林舟在笔记本上写下:“程序正义是结果正义的根,根烂了,果实早晚要掉。”钢笔尖划破纸页,留下道鲜红的痕,像老李头拐杖上的裂痕。
回到督查室时,李科的办公桌空了,只剩下本《督查工作手册》,第5页被折了角,写着“对明显造假的,可暂缓上报,待领导指示”。林舟把手册放进碎纸机,听见纸张碎裂的声音,像咬碎了虚假的泡沫。
周主任突然敲门:“小林,王组长让你去他办公室。”他的嘴角第一次没歪,“关于柳溪镇的报告,你主笔——但有个事得告诉你,李处把你写进了‘不适合督查工作’的名单,说你‘过于理想化’。”
林舟握着那支派克钢笔,突然明白赵书记说的“成长”——不是变得圆滑,而是懂得在守住底线的同时,让真相以更有力的方式呈现。就像老李头把录音笔藏在假牙里,不是妥协,是另一种坚持。
他往王组长办公室走时,走廊的公告栏换了新内容:“关于开展全市扶贫数据打假专项行动的通知”,落款是市委督查室,盖着鲜红的章,像东河村墙上重新贴好的五角星。
林舟摸了摸口袋里的花椒,香气混着钢笔的墨水味,形成种踏实的味道。他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恐怕不只是乡镇的造假,还有更高层级的理念碰撞——但只要想起老李头的假牙、赵老栓的花椒、王磊的糖纸,就敢在任何虚假的数据面前,写下真实的答案。
王组长的办公室挂着幅字:“实事求是”。林舟刚坐下,就听见他说:“柳溪镇的报告,有人让我把‘造假’改成‘工作失误’——你怎么看?”他推过来杯茶,是东河村的野菊花茶,和赵书记泡的一个味。
林舟的钢笔落在纸上,写下第一行字:“根据现场暗访及录音证据,柳溪镇存在系统性迎检造假……”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像河水冲破了堤坝,要去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