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雪化得猝不及防。前一天还冻得能在河面上跑马,第二天日头一晒,屋檐的冰棱就滴答成了水帘洞,混着屋檐下挂着的狼皮、狍子干往下淌水,把墙根泡出片深褐色的湿痕。
凌骨蹲在墙根下擦枪。那杆老猎枪是父亲留下的,枪管上的蓝钢磨得发亮,枪托被汗浸成了暗红色。他擦得很慢,枪管里的每一道膛线都要用通条裹着布条反复蹭,直到能照出人影才罢休。
没有鹰在肩头聒噪的日子,显得格外静。以前这时候,血影会用喙啄他手里的通条,影二则爱蹲在枪托上打盹,绒毛蹭得枪身到处都是。现在只有风穿过窗棂的呜咽声,像谁在低声叹气。
“凌小子,赵队长叫你去队部。”老疤脸的声音隔着院墙传进来,带着股烟袋锅的味道,“说是公社来人了,要找你问话。”
凌骨没抬头,往枪管里灌了点枪油:“知道了。”
老疤脸在墙外啐了口唾沫:“听说又是问偷猎的事,你小子嘴巴严实点,别把咱们屯子卖了。”脚步声渐远,留下句嘟囔,“也不知道那两只鹰死得值不值……”
凌骨擦枪的手顿了顿。通条在枪管里卡了下,带出点铁屑,落在雪水里洇开一小团黑。
他没再擦枪,把猎枪往墙角一靠,起身往队部走。路上的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冻了一冬的土地翻出腥气,混着融雪的潮气,闻着让人发闷。
队部院里站着两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袖口别着“林业公安”的红袖章,正跟赵队长说着什么。看见凌骨进来,其中一个高个男人转过身,眼神像鹰隼似的扫过来:“你就是凌骨?”
“是。”凌骨站在门口,没往里走。他不喜欢这些穿制服的,他们看人的眼神总像在看猎物。
“上个月黑风口那伙偷猎的,是你解决的?”高个男人掏出个小本子,笔尖在纸上沙沙响。
“是。”
“用什么解决的?”
“刀。”凌骨指了指腰间的狼骨刀,刀柄上的瞎眼狼骨在日头下泛着冷光。
旁边的矮个男人嗤笑一声:“就凭这把破刀?我听说那伙人有三把枪。”
凌骨没理他,只是看着高个男人:“要问话就问,没事我走了。”
“你这态度!”矮个男人瞪起眼,“知道我们在查什么吗?那伙人跟三年前的盗猎团伙是一伙的,手里有命案!你要是知情不报……”
“我只知道他们抢了沈雪。”凌骨打断他,声音冷得像融雪后的山涧,“谁挡我,我杀谁。”
院里的空气瞬间僵住。赵队长赶紧打圆场:“同志,这孩子说话直,他不是那个意思……”
高个男人抬手止住赵队长,盯着凌骨看了半晌,突然笑了:“沈雪是那个懂草药的姑娘?我们找她了解过情况,她说你有只很厉害的鹰。”
提到鹰,凌骨的下颌线绷紧了:“死了。”
“可惜了。”高个男人合上本子,“那伙人还有余党在逃,可能会报复。我们给你配了把新枪,防身用。”他从墙角拎过个长条形的木盒,打开——里面是把崭新的半自动步枪,枪身还泛着蓝盈盈的光。
凌骨没接:“我用不惯。”
“这不是惯不惯的事。”高个男人把枪塞到他手里,“山里不太平,不光有偷猎的,听说还有溃散的土匪。你是护林员,拿着它是本分。”
护林员是上个月赵队长给报的头衔,说是能领点津贴,还能光明正大地带枪巡山。凌骨当时没拒绝,也没当回事,现在看来,这头衔没那么简单。
“知道了。”他掂了掂手里的枪,比父亲的老猎枪沉不少,枪托是新木头,还没被汗浸出包浆。
两个公安走后,赵队长拉着凌骨往屋里走:“这枪可得收好,别随便亮出来。还有那伙偷猎的余党,你巡山时多留意,真撞见了别硬拼,回来报信就行。”
“嗯。”凌骨把新枪靠在墙角,目光落在墙上的地图上——那上面用红笔圈着野狼谷的范围,鹰嘴崖的位置被画了个三角。
他突然想去鹰嘴崖看看。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压不住了。他跟赵队长打了声招呼,没拿新枪,只别了狼骨刀,往鹰嘴崖走。
山路比想象中难走。融雪汇成的小溪漫过石头,踩上去滑溜溜的,好几次差点摔倒。凌骨走得很急,像是在追什么,又像是在逃什么。
快到鹰嘴崖时,他听见了熟悉的啾啾声。很轻,断断续续的,像只受伤的鸟。
凌骨的心猛地一跳,加快脚步冲过去。
鹰嘴崖下的鹰巢还在,只是比去年更破了,被风吹得歪歪扭扭。巢里蹲着只雏鹰,比当年的血影还小,绒毛是灰扑扑的,右翅耷拉着,显然受了伤,正费力地啄着巢边的草籽。
旁边没有母鹰。
凌骨的心沉了沉。他爬上崖壁,小心翼翼地靠近鹰巢。雏鹰看见他,吓得缩成一团,却还是梗着脖子发出威胁的叫声,像只炸毛的小兽。
“别怕。”他放柔声音,从怀里掏出块干粮,掰了一小块递过去。
雏鹰警惕地看着他,没动。凌骨把干粮放在巢边,慢慢往后退。他知道这时候不能逼得太紧,鹰跟狼一样,你越凶,它越不肯服软。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雏鹰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探过头,叼起那块干粮,飞快地吞了下去,然后又缩成一团,警惕地看着他。
凌骨笑了笑。这小家伙跟血影、影二小时候一模一样,看着凶,其实饿得狠了,什么都肯吃。
他没再打扰,慢慢爬下崖壁。刚要往回走,突然听见头顶传来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只母鹰盘旋在鹰嘴崖上空,翅膀展开足有两米宽,羽毛是深褐色的,正焦急地唳叫着。
是这只雏鹰的母亲!
凌骨的心提了起来。他怕母鹰误会他要伤害雏鹰,握紧了腰间的狼骨刀。
可母鹰没扑下来,只是在鹰巢上空盘旋,唳叫声里带着痛苦。凌骨这才发现,它的爪子上缠着圈细铁丝,深深地嵌进肉里,血顺着爪子往下滴,染红了飞过的空气。
是偷猎者下的套!
凌骨的眼睛瞬间红了。他想起那两个公安的话,想起黑风口的刀疤脸,一股怒火从心底窜上来,烧得他喉咙发紧。
“别怕,我帮你。”他对着母鹰喊,声音在崖壁间回荡。
母鹰像是听懂了,盘旋的幅度渐渐变小,最后落在离鹰巢不远的一块岩石上,警惕地看着他,却没再发出威胁的叫声。
凌骨慢慢爬过去,从怀里掏出刺刀,小心翼翼地伸向母鹰的爪子。铁丝缠得很紧,还打了个死结,他费了很大劲才把铁丝挑断。
母鹰疼得浑身发抖,却没动,只是用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眼神里的凶狠渐渐变成了感激。
处理好伤口,凌骨又从怀里掏出块肉干,放在母鹰面前。母鹰犹豫了一下,叼起肉干,却没自己吃,反而飞回鹰巢,把肉干喂给了雏鹰。
凌骨的心突然一软。他想起沈雪,每次给他送吃的,自己总是吃得很少,说要留着给他补身子。
“你们在这儿待着不安全。”他对母鹰说,“偷猎的还会来,我把你们带回屯子吧。”
母鹰像是听懂了,用头蹭了蹭他的手背,然后叼起雏鹰,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雏鹰很乖,没挣扎,只是用喙轻轻啄了啄他的耳朵,像血影和影二以前常做的那样。
凌骨笑了笑,摸了摸雏鹰的头,转身往回走。母鹰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像个忠诚的卫士。
回到屯子时,天已经擦黑了。沈雪正在院门口等他,看见他肩膀上的雏鹰和身后的母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是……”
“鹰嘴崖的。”凌骨把雏鹰从肩膀上取下来,放在地上,“母鹰受伤了,我把它们带回来养伤。”
沈雪连忙拿来药箱,小心翼翼地给母鹰处理爪子上的伤口。母鹰很乖,任由她摆弄,只是用眼睛一直盯着雏鹰,生怕它跑丢了。
“它们好像不怕你。”凌骨看着沈雪给母鹰包扎,突然说。
“可能是知道我不会伤害它们吧。”沈雪笑了笑,眼里的光比院门口的马灯还亮,“我爹说,万物有灵,你对它好,它自然知道。”
凌骨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只雏鹰。它正跟在母鹰身边,用喙啄着地上的草籽,小身子一摇一晃的,像个没断奶的孩子。
“给它们起个名吧。”沈雪突然说。
凌骨想了想,看着母鹰深褐色的羽毛,又看了看雏鹰灰扑扑的绒毛:“母鹰叫‘褐影’,小的叫‘灰影’。”
褐影,灰影。像血影和影二的延续,也像新的开始。
沈雪念了两遍,笑着说:“好名字。”
那天晚上,凌骨在院里搭了个新鹰巢,用的是干透的树枝和柔软的干草,比鹰嘴崖的那个结实多了。褐影带着灰影蹲在巢里,眼睛在夜色里亮得像两颗星。
凌骨坐在门槛上,看着新搭的鹰巢,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地方被填满了。他知道,褐影和灰影不是血影和影二,谁也代替不了它们。但有些东西,是可以一直延续下去的。
比如守护,比如陪伴,比如在这野狼谷里,好好活下去的勇气。
夜风穿过院墙上的豁口,带着融雪的潮气,吹得新搭的鹰巢轻轻摇晃。褐影发出低低的唳叫,像是在哄灰影睡觉。
凌骨笑了笑,起身往屋里走。沈雪已经给他温好了饭,锅里飘出的香味让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他知道,明天一早,他还会带着褐影和灰影去巡山,去看看那些偷猎者是不是还在野狼谷里游荡,去守护这片山林,守护他想守护的人。
他的刀还在,他的枪还在,他身边的人还在,现在,他的鹰也回来了。
属于他的故事,还在继续。
而野狼谷的风,会带着这些故事,一直吹下去,吹过鹰嘴崖,吹过断魂崖,吹过靠山屯的每一个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