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幕低垂,福安才终于回来。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脸色灰败,脚步虚浮。
他身后的两个小厮,更是战战兢兢,抬着那口木箱,仿佛抬着的是随时会引爆的惊雷。
“王……王妃娘娘……”
福安的声音干涩沙哑。
“您要的东西,都……都在这里了。”
宁雪卿的目光从福安煞白的脸上扫过,不起半分波澜。
她径直走向那口木箱。
箱盖打开。
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着朱砂、一卷崭新的毫针,还有一块用黑布包裹的沉银。
而在所有物品的最中央,一个巴掌大的墨玉小盒,正静静地躺着。
盒身周围,似乎萦绕着一圈肉眼可见的阴冷黑气。
福安的眼神刚一触及那玉盒,便像被蝎子蜇了般,猛地缩了回去。
宁雪卿却毫不在意,伸手将那玉盒取了出来。
入手冰凉。
一种阴冷的寒意,顺着指尖直往骨头缝里钻。
她轻轻打开盒盖,一株通体漆黑、形态诡异的干草,呈现在眼前。
草有七叶,叶脉纹路繁复,散发着一股极其微弱,却令人闻之欲呕的、甜腻腥气。
七绝草。
南疆至毒,名不虚传。
“很好。”
宁雪卿合上盒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价一棵路边的野草。
她转头看向福安,那平静无波的眼神,让福安的心跳漏了一拍。
“去准备一间绝对安静的暖阁,除了热水,任何东西都不许放。”
“另外,把王爷请过去。”
福安一个哆嗦,差点没站稳。
“请……请王爷过去?”
“我的药,需趁热喝。”
宁雪卿的语气淡漠如水。
“难道,还要我亲自端着这碗穿肠毒药,去寝殿求着王爷喝不成?”
穿肠毒药。
她竟将这四个字,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福安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彻底放弃了思考,这位王妃的行事逻辑,已完全超出了他这辈子的人生经验。
他只能麻木地点头,像个被抽了线的木偶,转身去执行这道听起来无比荒唐的命令。
宁雪卿回到屋里,将小莲遣到院外守着。
她没有立刻处理那株七绝草。
而是先将那块沉银放在桌上,又取来一套石臼。
她拿起那卷七寸毫针,抽出一根。
指尖轻轻一弹。
嗡——
一声清越的蜂鸣,在寂静的屋内响起,余音不绝。
针身笔直,寒光凛凛。
是上好的针具。
她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将七绝草从玉盒中取出,摘下其中最小的一片叶子,放入石臼中。
随后,她用一把银制小刀,从那块沉银上刮下一些细微的粉末,一同放了进去。
黑色的草叶与银色的粉末在石臼中被缓缓碾碎,混合。
宁雪卿的眼神专注无比。
七绝草毒性霸道,而百年沉银性至纯,其微粒能中和毒素中的部分燥烈之气,不至于在入体的瞬间就焚毁经脉,而是化为一股可控的“药力”,为后续的金针渡厄创造机会。
最终,两者化为一小撮灰黑色的粉末。
危险与生机,在其中诡异地并存着。
做完这一切,她将那点粉末用一张油纸包好,拢入袖中,这才起身,朝着福安准备好的暖阁走去。
暖阁内,地龙烧得极旺,温暖如春。
萧决已经在了。
他没有躺着,而是坐在一张铺着厚厚白狐裘的太师椅上。
或许是为了见她,他换下了一身病气沉沉的睡袍,穿了一件墨色的锦袍,更衬得他那张脸毫无血色。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整个人就像一柄藏于鞘中的绝世凶器。
即便不曾出鞘,那股沉默的、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也足以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压抑。
听到脚步声,他的眼皮微微抬起。
那双狼一样幽深的眸子,精准地锁定了走进来的宁雪卿。
她的手中,端着一个青瓷茶杯,杯中盛着半杯温水。
福安跟在她身后,离了三步远就停下了,脸色比哭还难看,浑身的每一根汗毛都写满了恐惧。
宁雪卿走到萧决面前,将手中的茶杯递了过去。
她什么也没说。
但这个动作本身,已经说明了一切。
萧决的目光,从她平静的脸上,缓缓移到那杯清澈的温水上。
他知道,那致命的粉末,此刻就藏在她的袖中,随时可以加入这杯水中。
“本王很好奇,”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玩味的残忍,“你就不怕,本王喝下这杯‘药’之前,先拧断你的脖子?”
宁雪卿的嘴角,忽然向上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的一丝缝隙。
“王爷可以试试。”
她说着,当着他的面,将袖中的油纸包取出,打开。
把那一小撮灰黑色的粉末,尽数倒入了茶杯之中。
粉末入水,无声无息地化开。
那杯温水瞬间变得有些浑浊,仿佛一碗平平无奇的草木灰汤。
可萧决和福安都知道,这碗东西,足以让京城最健壮的武将,在三息之内化为一滩脓血。
福安已经吓得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萧决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死死地盯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恐惧,或者阴谋。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她的眼神清澈、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
仿佛在说,要死要活,赶紧的,别浪费我时间。
“你费这么大功夫,就为了救一个废人?”萧决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困惑。
“王爷说笑了。”
宁雪卿的回答,快得不像话,仿佛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我救的不是废人。”
“我救的,是‘玄王’这个头衔,是这座王府能带给我的庇护。”
她看着他,眼神坦荡得近乎无情。
“我需要一个活着的玄王,一个将来能重新站起来,让那些把你害成这样的敌人夜不能寐的玄王。”
“你死了,我最多守寡,但那些仇人,却能高枕无忧。”
“王爷,你甘心吗?”
“你的命,是我的庇护,更是刺向敌人的尖刀。”
“所以,这碗药,你必须喝。”
一番话,说得萧决怔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是怜悯,是家国大义,是故作清高的姿态。
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个……冷酷到极致,却又真实到无可辩驳的理由。
利益。
赤裸裸的利益交换。
他,是她活下去的盾。
他,是她复仇的刀。
在这个吃人的王府里,一个替嫁的弃女,还能图什么?
除了活着,还能图什么?
这个逻辑,完美到让他生不出一丝怀疑。
萧决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忽然笑了。
起初是无声的,只有胸膛在震动。
而后,笑声越来越大,带着一种绝境中挣脱枷锁的癫狂与快意。
“好……好一个‘你的命是我的庇护’!”
他猛地止住笑,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
那光芒里,是死地求生的疯狂,是赌上一切的决绝。
他死死盯住宁雪卿,像一头濒死的孤狼,在审视着递来毒药的魔鬼,亦或是……唯一的神明。
最终,他咧开嘴,露出一抹森然的笑。
“把药,给本王。”
宁雪卿面无表情,将那青瓷杯,稳稳地递到他唇边。
萧决没有伸手去接。
他就着她的手,仰起头颅。
那碗足以在三息之内化人为血水的剧毒,被他一饮而尽。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