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庙余烬未冷,断指裹在油布里贴着胸口,像一块烧红的铁。程无咎走出三步,腰间铜铃轻响,他抬手一扯,玄铁片卡进铃舌,九枚铃铛顿时哑了。
他换上黑衣侍卫的袍子,袖口绣着半片枫叶,与那夜雪山叛徒符纸上的纹路一模一样。只是这一回,他不再是被引的猎物,而是混进狼群的孤狼。
血宴在子时开席,地点是魔教总坛地底三百丈的“九幽殿”。殿门开时,一股腥甜扑面而来,不是酒香,是血熬久了的膏味。九张檀木案几呈环形排开,各派掌门端坐其上,眼珠不动,嘴角却挂着笑,像是被人用线提着的傀儡。
主位空着。
程无咎垂手立于柱后,不动声色。他将断剑横在膝上,指尖轻抚剑脊——血丝微颤,如虫爬过。
“诸位远来,”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却分不清来自头顶还是脚底,“今日这酒,是用人参养了三年的童心血酿的,喝一口,延寿十年;喝三口,功力暴涨。”
话音落,殿角铜鼎轰然炸开,血雾腾起,凝成九条细蛇,钻入各派掌门鼻中。他们齐齐打了个哆嗦,眼白泛青,脖颈浮出蛛网状纹路,像被什么东西从里头啃过。
程无咎冷笑,不动。
他悄悄割破指尖,将血滴入袖中酒杯。血入酒,竟不散,反而扭成一线,如活物般往杯壁爬去。他眯眼——这毒,认得他的血。
正欲收杯,忽觉膝上一震。断剑自行脱鞘半寸,嗡鸣如蜂群振翅。他猛地抬头,只见一名侍女端着金盘走来,低眉顺眼,袖口银光一闪。
是他认得的人。
——慕容青璃。
她装作斟酒,指尖微抖,似要将什么弹入他杯中。可就在她抬手刹那,断剑猛然一震,剑气横扫,酒杯炸裂,毒酒泼地,数十只细如针尖的蛊虫尸体蜷缩在地,竟排成一个歪斜的“程”字。
程无咎瞳孔一缩。
他不动声色,反手一掌将碎瓷踢向角落,借着飞溅的酒液反光,看清了地面——那“程”字并非偶然,而是所有死虫的尾部都朝向同一个方向,像是被某种力量刻意排列。
“好酒。”他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可惜太淡。”
他当着众人面,从另一名侍女手中接过新酒,仰头饮尽。
酒入喉,不辣不苦,反倒一股暖流顺心而下,仿佛体内有东西被轻轻唤醒。他不动声色,将袖口掩住唇角,一缕暗金赤纹的血丝从鼻腔滑出,滴入怀中布袋,正好落在那截断指之上。
断指焦痕处,竟微微发烫。
他闭目,心口七绝蛊封印处如蚁噬般骚动,第二重封印似有松动之兆。但他只是轻轻按住胸口,再睁眼时,已是一片冷峻。
“这位兄弟。”主位方向终于传来人声,依旧四面八方,无从定位,“你喝得爽快,可知道这酒为何金赤?”
程无咎抬眼,冷笑:“因为酿酒的童子,生下来就带金血?”
“聪明。”那声音轻笑,“可你更聪明——你明知有毒,还敢喝。你是谁?”
“白隐。”他答得干脆,“奉命来取‘血引图’的。”
“血引图?”那声音顿了顿,“你师父没告诉你,那图是用程家血脉画的?”
程无咎手指微动,断剑血丝再次震颤。
他不答,只将空杯往案上一放:“酒不错,下次加量。”
话音未落,殿外忽有铁链拖地之声。九具尸体被拖入大殿,皆是江湖成名的刀客,胸口剜空,心肝尽失。尸体排成环形,头朝内,脚朝外,摆成一个巨大的阵法。
“今日加菜。”那声音悠悠道,“九心献祭,启‘万蛊归宗’大阵。”
程无咎目光一凝——那九具尸体的排列方式,竟与断剑血丝的走向完全一致。
他忽然明白,这血宴,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唤醒什么。
正思忖间,慕容青璃悄然靠近,低声道:“别碰地上的血,会活过来。”
他侧目:“你来做什么?”
“救你。”她咬唇,“他们要在你身上种‘母蛊’,你是唯一能承受金血反噬的体质。”
“所以?”他冷笑,“你特意扮成侍女,就是为了看我中毒?”
“不是!”她急道,“我带了解药,可你得先……”
话未说完,殿中忽地一暗。九盏血灯同时熄灭,唯有主位升起一盏幽绿灯笼,照出一道人影。
那人立于高台,披着惨白长袍,脸上覆着青铜面具,形如骷髅。他手中无剑,却有无数蛊虫自袖中飞出,在空中盘旋成字:
“程——无——咎。”
程无咎霍然起身,断剑横前。
那人轻笑:“你终于来了。我等你二十年。”
“等我?”程无咎冷笑,“你烧我襁褓,毁我血脉,等我来做什么?当祭品?”
“祭品?”那人摇头,“你是钥匙。你体内的七绝蛊,是唯一能打开‘心炉’的锁。而你喝下的毒酒,是唤醒它的引子。”
程无咎盯着他:“你是谁?”
“白无常。”那人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枯槁却清明的脸,“二十年前,我亲手把你从火场抱出,交到黑袍客手里。”
程无咎瞳孔骤缩。
“你母亲临死前,”白无常缓缓道,“要我烧了你。因为她知道——你不是人,是药。”
程无咎握剑的手一紧。
“可我没烧。”白无常声音低沉,“我把你藏在药王谷外,用蛊虫替你续命。你体内的七绝蛊,是我种的。你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你的血,本就是毒。”
程无咎不语,只将断剑缓缓收回鞘中。
血丝仍在跳动,节奏却变了——不再是被动震颤,而是主动搏动,如心跳。
“你怕了?”白无常问。
“不怕。”程无咎冷笑,“我只怕你不够毒。”
他忽然抬手,将怀中那块染血的布袋抛出——断指与金血一同落地,砸在阵眼中央。
地面轰然一震,九具尸体同时睁眼,眼眶中爬出细小蛊虫,汇成一线,直扑白无常面门。
白无常不躲,只轻轻抬手,声音忽变——竟与程无咎一模一样:“你听,这是你七岁时的哭声。”
程无咎猛然捂耳。
那声音不是从外传来,而是从他脑子里响起——一个孩子的哭声,断断续续,夹着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你不该活下来……你不该存在……”那声音喃喃道。
他咬破舌尖,强行清醒,抬剑指向白无常:“少用幻术!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让你知道真相。”白无常缓缓道,“你母亲不是被烧死的——她是自愿跳入火中的。因为她知道,只有用她的血,才能封住你体内的药性。”
程无咎呼吸一滞。
“而你父亲,”白无常继续道,“亲手点燃了山庄。因为他知道,若不烧了这里,整个江湖都会变成药人。”
程无咎握剑的手微微发抖。
“你不是受害者。”白无常盯着他,“你是他们用命换来的禁忌。”
殿中死寂。
程无咎低头,看着断剑——血丝金赤,与他吐出的血同色。他忽然笑了。
“所以,”他缓缓抬头,“你们今晚设这血宴,就是为了让我认命?”
“不是认命。”白无常道,“是认祖归宗。”
程无咎不答,只将断剑横于胸前,剑尖对准自己心口。
白无常动容:“你做什么?”
程无咎冷笑:“你说我是药?那我先把自己炼了——看你们拿什么当药引。”
他手腕一沉,剑尖刺入皮肉,金血涌出,滴落地面。
血落处,阵法轰然炸裂,九具尸体同时爆开,蛊虫四散。白无常踉跄后退,面具裂开一道缝。
程无咎不追,只将断剑收回鞘中,血丝跳动,节奏已与心跳同步。
他盯着白无常,一字一句:“你种我蛊,养我命,为的就是今日?”
“是。”白无常点头。
“好。”程无咎冷笑,“那我问你——若我是药,谁是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