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弟平日里，会为你弹什么曲子？”
裴幼薇不假思索地答道，“广陵散。”
广陵散乃嵇康赴死前所奏，许是处境相仿，心境相似，王颖生前，最爱的就是这支曲子。
王桓颔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捻在琴弦之上，“月色正好，相逢是缘，我送弟妹一夜好梦。”
广陵散以愤慨不屈著称于世，纷披灿烂，戈矛纵横，自养浩然正气。可这些，在王桓的琴音里，完全没有。
琴声极尽
无谓生死，无谓正邪，更无谓成败。
一曲终了，裴幼薇连忙屈膝道谢，“多谢长公子垂爱，幼薇感激不尽。”
“此曲，如何？”
裴幼薇心头一紧，努力挑好听的话说，“长公子的琴声豁达，另有一番天地。”
王桓淡淡道，“豁达何解？”
广陵散是怎么听出豁达的。
“是……”
裴幼薇一阵语塞，冷汗将小衣都浸湿了，“面对成败，您始终波澜不惊，其中之豁达，远超世人。”
“并非成败不惊。”
王桓抬头，眼底古井无波，“而是，我不会败。”
陡增的压迫感压地裴幼薇胸中一窒。
“幼薇愚钝，幼薇失言。”
裴幼薇长跪于地，颤声道，“长公子定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王桓被扰了兴致，手下“铮”地一声，琴音十分之刺耳。
有一粉衣婢女迤逦而至，半跪在裴幼薇身前，“三少夫人，天色已晚，婢子送您回去休息。”
裴幼薇如释重负，踉跄着站起。都转过了身，将要走时，她又顿住了脚步。
“三少夫人？”
裴幼薇鼓起勇气，轻声问道，“幼薇命如草芥，怎敢劳烦长公子以山河令相救。”
王桓并不回头，声音里竟似添了一分惆怅，“受人之托，弟妹不必挂怀。”
受人之托？
她这条微末的贱命，除了王颖，还有谁会在乎。
已经麻木的心脏又抽痛了起来，裴幼薇大口大口喘着气，泪光闪闪，“幼薇是无用之人，得蒙夫君不弃，本该以死侍之，奈何……天不遂人愿。”
王桓手下一顿，眸色晦暗。
粉衣女婢恐他不悦，连扶带拉地将裴幼薇搀了起来，“三少夫人伤心过度，婢子这就扶您回去。”
少顷后，琴声再起。
琴声未乱，心却乱了。
手下一松，锋利的琴弦割破了指腹，细密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渗了出来。
侍琴的婢女连忙膝行过来，动作轻柔地捧起王桓的手。
王桓垂了眸，看那鲜红的血氤氲开来，渐渐濡湿婢女的锦帕。
王桓抬起了她的下巴。
婢女狂喜之下，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栗。
她咽了口唾沫，双手仓惶地去剥身上的襦裙，“婢子雪芽，倾慕公子已久，定尽心伺候公子。”
王桓没有阻止，直到雪压一丝不挂地跪在他的面前，他都没有动作。
雪芽鼓足勇气，试探着爬到王桓身边。
王桓忽地开口道，“你可愿意，为我去死。”
雪芽花容失色，跪地求饶，“婢子知错了，求长公子饶过婢子贱命……”
幸而，这世间还是正常人多一些。
王桓敛了神色，淡淡吩咐她起身。
……
清梧院里陈年积累的药香似乎一瞬间就散了，裴幼薇的心也跟着散了。
伺候她的婢女只剩下了珍珠和琥珀。裴幼薇想为她们安排个好去处，两人却抵死不愿，无奈之下，裴幼薇也只好由着她们去了。
成婚半载，喜绸还未掀下，转眼又蒙上了白绫。内室连奢侈精致的古董摆件都被收走了，如雪洞一般干净。
裴幼薇枯坐在铜镜前，将首饰悉数封起，只留下了不值钱的素银簪环。
珍珠流着泪，把鲜亮的衣裙都锁进箱笼里，这深宅大院的规矩太多，随随便便一条，就能把人压死。
琥珀年纪稍大些，比她有主意。见天色已经蒙蒙亮了，她忙去伺候裴幼薇穿戴，“明夫人起的早，咱们得快些赶过去。”
若不然，只怕又是一场磋磨。
裴幼薇点点头，喝过两口酽茶，给王颖的灵位上过香后她就出门了。
外面雾气正浓，更声第三回响时，裴幼薇准时候在了廊下。
略等了片刻，外室亮了灯，有成群的婢子弯着腰，抬着盥洗之物走了进去。
裴幼薇动了动发麻的腿，提步上了台阶。
赵媪正为明夫人梳头，见裴幼薇来了，略点了头，权当打过招呼。
“母亲，幼薇伺候您。”
裴幼薇接过玉梳，小心翼翼地去拆头发上的结。
明夫人豁然睁开眼睛。铜镜里，裴幼薇一身暮气沉沉的灰袍，发髻上除了一支银质素簪，再无别的饰物。她的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提醒着明夫人，她刚死了一个儿子。
明夫人怒从心起，嗤笑一声道，“穿成这样，你是存心给我添堵吗？你是想让外人议论，我容不下王桓吗？”
裴幼薇脸色一白，“幼薇不敢。”
随着王颖的逝去，明夫人和王桓之间温情脉脉的假面，似乎终于要被撕开了。
“你倒是个有本事的，我儿刚死，你又勾搭上了琅琊王氏的长公子。”
明夫人冷冷看着她，“怎么，攀上高枝了，也想和王桓似的，让我跪一回你？”
“砰”地一声。
裴幼薇的膝盖重重磕在了地上，“幼薇不敢，幼薇惶恐！”
明夫人满眼厌恶，满天下的名医都说颖儿活不过三十。她费尽心思才找来了裴幼薇冲喜，却没想到，反连累颖儿死的更早。
“你的生辰八字，莫非是裴家杜撰，故意诓骗我的？”
裴家如此低贱的门户，若不是看中了裴幼薇的生辰八字，她又怎么会允许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嫁与她的儿子为正妻？！
“母亲明鉴，裴家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欺骗于您啊。”裴幼薇又惊又怕，明夫人想捏死裴家，比捏死蚂蚁还要简单。
她重重磕头，声泪俱下，“求母亲明察。”
明夫人静静地看着她，嘴角缓缓吐出了两个字，“掌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