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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巷口早晨的雾还没散,卖豆花的挑子先晃了过来。吆喝声被雾一裹,软得像刚煮开的豆花。姜梨把门半掩,手里捧着昨夜磨细的草木灰,轻轻撒在门内地面上,薄薄一层,像给地铺了一张隐形的纸。

一条细丝从门闩尾系过去,绕梁,再落到墙角的瓷盏边,盏边有个极细的缺口,晨光下像一枚看不见的牙。她用指腹在缺口上轻轻一按,那种几乎听不见的“咬合”感让她心定了一瞬。

院里水缸的口被阿寒磨得更圆些,昨夜补的灰在晨光里还未全干,像沉下一口未说出的话。

巷里忽有脚步整齐的声。不是挑夫,是官脚。里正走在前,脸上带着一种夹心的为难。后头两名捕快,戴着黑巾,腰间板带上挂着木尺,另几人穿短褙子,眼神心浮。巷子里的门从里头轻轻关了一线,关门的声都压低了。

“姜娘子,”里正站在门外,不进,“县里找几家人问话。你也随我走一趟。”

姜梨把门开到只容一人侧身的宽度,抬眼看他:“问什么?”

捕快头儿把木尺往腰上一敲,干脆:“税银案。昨夜库子里短了两封银票,走失前人影从南巷一带过去。你家夜里灯不灭,有邻见。”

她看着他,目光平:“我夜里写字。”

捕快一笑,笑意淡得像鞋底的灰:“写字也要问。”

里正咳一声,低低道:“走一趟吧。只是问问。”他的目光从她肩上掠过,掠到她身后那张案。案上压着几张薄纸,纸角露了一点墨痕,墨痕边上写着一个极小的“分”字。他的目光只在那儿停了一弹指。

她回头看了一眼院里。阿寒站在水缸旁,袖口挽起,腕上旧伤淡如水。他的手指在空中极轻地一勾,随后掌心向下,轻轻一压。

她回他:稳。

她随捕快往外走。出门时,她脚尖在门槛上极轻一挑,把那条细丝多绕过门闩尾一缠,缠得稳了一线。屋里栀子放在窗下,香压住了一点药味,也压住了些更轻的气息。

县衙的影子在午前就落得很长。衙门前石鼓一左一右,鼓面磨得亮,像两只盯人的眼。堂前的大匾写着“公正廉明”,日头把“明”字烫得发白。

堂下早聚着人。卖纸的、打铁的、挑水的,都探着头,嘴里嚼着新鲜的传言。有人说昨夜看见两个人影从北巷屋脊上走过,有人说听见银票袋落地的闷响。也有人提起几日后的宫市,说内库催紧,县里上下都紧着。

捕快把姜梨领到堂侧。师爷把牙签往嘴里一别,低头翻案卷:“姓甚名谁,住何处,夜里做何。”语气平平,像在问今日的天。

“姜梨,南巷榆树旁。夜里写字。”她答得简短。

师爷抬眼,目光落在她指尖的墨上,露出一点不甚明显的笑:“女流也写字?”

她点头。

师爷“嗯”一声,把一页白纸推过来,示意她按个指印。姜梨伸指,忽道:“可用清水?”

师爷一怔,随后笑:“讲究。”叫人端了盏清水来。姜梨把指尖在水里轻轻一蘸,再按在纸上。她按得很稳,印成,纹清。

师爷看一眼,点头:“好手。”

堂上,县丞未到,堂吏先摆了威风。捕快头儿赵三把昨夜巡的路线翻来复去说了三遍,句句紧着“南巷灯不灭”。他话未完,一个嘈声从人群里冒出来:“莫不是那卖药的?”说话的是市上常混的一个泼皮,身上罩着一件看似新净的青褙子,褙子角上缝得歪,有个小小的印角痕。

姜梨眼角一收,那印角像她几日前从泼皮衣角上拈出来的那一块。她把目光垂回,不看。

赵三趁势道:“昨夜有人见这姜娘子门内有人影晃动,时有开合。你说写字,写到鸡叫三遍?”

“写到灯花落三回。”她淡淡道。

堂上堂下几声笑。赵三一拍刀鞘:“嘴伶俐也要进后衙说去。押!”

两名小役上前,要拉她。她没有挣,她的肩微微一斜,力不抵力,像避开了一阵风。

堂外,阳光烫得人眯眼。阿寒在门人堆里,身影被压得极扁。他的目光不在堂上,他在看廊下柱脚的小土,土上有脚印。他双手背在身后,掌心向下,轻轻一压:记。

后衙的墙内阴凉,墙角有一块湿痕,像刚有人泼过水。小役把姜梨往一间小屋一推,门“咔”一声合上,锁齿咬得不甚紧,像有一颗齿稍微有些缺。她的耳朵贴着木,听那齿与齿之间的空。

屋子不暗,窗纸有一指宽的缝,缝外是廊下。她从缝里看出去,看见对面屋檐下晒着几条绳,绳上夹着几块半干的布。风一吹,布角翻起,露出其中一块上有极细的斜纹。那斜纹的间距,像她这几日写下的“齿十七”。

她深吸一口气,胸口那条紧弦又被拨了一下,却不响。她把手从袖里伸出来,在空中掌心向下,轻轻一压:按。

廊下有人脚步停住。有人在屋外低声说话:“县里催紧,说内库催银,宫市将至,差一分也要追。”另一个笑:“追谁都一样,抓几个吓唬,银自然冒头。何况她门里来往的人不清净。”

“不清净”二字落在姜梨耳里,像落在一口很浅的井里,泛起一圈圈很小的纹。

午后,堂上响了惊堂木。县丞到了。县丞脸削瘦,目光淡,不急不徐地坐了。师爷把案卷呈上,轻声耳语几句。县丞点头:“把人带来。”

姜梨被押上堂。她的脚步很稳,像踩在自家院里的砖上。县丞低头看她:“姓姜?”

“是。”

“昨夜灯不灭,为何。”

“写字。”

“写什么?”

“写医中小札。父遗。”

县丞看了她一眼,目光像一根小针,扎在她的手上,见到她手背上那点薄薄的紫草膏痕。他“嗯”了一声,目光却移开了。

赵三忙上前道:“大人,此人嘴巧,且其门里近来常有男人进出。”他伸手指向堂下一角,一个瘦高的身影被推搡着上来,脸蜡黄,眼睛不敢看人。赵三拍他肩:“说。”

瘦高的眼睛动了一下:“我……我夜里去买止血草,路过她门,见门缝里影动得厉害,还听见门闩声响……”

姜梨静静看他。她看见他腰间一只旧布袋,袋口插着一根磨得发光的小木棍。她目光在那木棍上停了半息,心里描了一下长度。

她开口:“你师父是磨扣子的?”

瘦高一愣。

堂上一瞬静。赵三喝:“回话!”

瘦高吞咽:“是。”

姜梨轻声:“那夜你路过我门,听见的是门闩擦丝线的声。绳过瓷盏,盏边有缺,会响。若真有人进出,灰上有痕。你回头看我门槛下,今早我把灰撒得浅,你的鞋印在上头,左脚尖磨得重,右脚外侧斜。你上台阶时常用左脚先。”

堂下复又静。有人低声笑,又迅速闭了。

县丞目光动了一动:“你说灰,何处有?”

“在门内。”

“谁能证?”

“里正。”

里正站出来,咳一声:“今早确见她门内像有一层细灰。”

县丞点头,眼神往师爷那边一挑。师爷会意,让人去南巷取证。

赵三脸色拉得更长,阴声道:“她机关算尽,也不离嫌疑。昨夜银票走失,绝非无端。”他话锋一转,眼角瞟向人群里穿青褙子的那泼皮:“你昨夜见何?”

泼皮把脖子一缩:“我……我只见两个黑影从屋脊上过去,像从她屋后那一带……”

姜梨淡淡道:“你褙子角上的印角,是借的吧?借谁的?”

泼皮脸一白,扯扯衣角:“穿衣还要问谁借?”

姜梨不再看他,她把目光落回县丞:“大人,若要定嫌疑,不如从银票袋的‘绳’上查。县库用的绳是麻中拌丝的‘细齿绳’,齿距十七。若昨夜有人匆忙割开,绳端齿茬应有特征。且那割口若用磨过斜纹的铜片背面去挑,痕迹会在银票封角上留下极细的斜擦。若有,不妨请库吏拿来一看。”

县丞盯她:“你懂这些从何得?”

“父遗书,有器纹杂识。”她平声。

堂上堂下许多人眼里起了新鲜。师爷眼中掠过一点兴味,正要让人去取,那边廊下忽有一阵急步,库吏匆匆上堂,脸色蜡黄:“大人,库里刚又查了一遍,在门槛下拾得一截麻绳头,齿茬……齿茬像是被细器磨过,且……且……”

县丞:“且什么?”

库吏咬牙:“且封角上有极细的斜痕。”

堂上哗然。赵三脸色变了一变,迅速压下,冷笑:“这些都能做假!”

县丞不理嘈声,忽问:“南巷之人,有何人与宫市相关?”

师爷低声回:“有几家给内库磨器的小作坊,近来接活紧。”

县丞“嗯”了一声,目光像一条细线,抽向堂下的几个人身上。那瘦高的学徒把脖子缩得更紧,腰间布袋里的小木棍露出半寸光。

就在堂上气息紧成一片时,门外有人大呼:“北门有状!”

一阵乱。县丞眉一皱,示意暂缓。赵三趁乱上前一步,手已朝姜梨肩头抓去。那一抓,快,如鹰。

手未到,廊下一影像从风里抽出来一样,极稳地插在两人之间。不是喊,也不是撞,只是一只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恰恰按在赵三手腕上。

“喀”的一声极细,像一粒沙在齿间。赵三手腕一麻,手指脱力。那只手已不见,只在他袖口里带起一点风。

堂上人还未反应,赵三本能地反手扣去,却扣了个空。他眼前一花,腰间刀鞘已被那影一拨,叮的一声撞在案腿上,响不大,却把所有人的耳朵都敲了一下。

“大胆!”一名小校拔刀。那影却退了半步,退得极清,像从众目里抽出一缕丝,丝不乱。影停定,露出人形——是巷里常见的那个不爱说话的年轻人,大家唤他“凉生”。他眼很静,面无表情,手垂在身侧,掌心向下,轻轻一压。

姜梨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一瞬间,堂上风向全变。赵三脸红到了耳根,怒喝:“拿下!”四五人围上。凉生不退,他的脚像钉在青石上,连动都不需动,等那人到近前,才微微一移肩,像把风让过去,手指在一柄刀的护手上轻轻一触,那刀便像自己不稳似的偏了一寸,险险划过同伴的袖。另一个人自后抓他,他手肘回一挡,不重,像挡一枝草,却把那人整条臂的劲卸了个干净。堂下一阵低呼。

县丞眼神一紧,抬手:“住——”

话未完,廊下那名传报的又闯了一步:“大人,北门寻得一截绳,与库绳相类,旁有斜磨铜片!”

县丞手势在空中顿住,眼底寒光一闪:“且押南巷之人于偏房,未明之前,不得动刑!”

赵三不甘,却不敢抗令。他狠狠剜了凉生一眼,咬牙:“把人押去!”

偏房门关上,里头只余姜梨与凉生。窗外树影斑驳,风把树叶拍在窗纸上,印子像水纹。

“你暴露了。”姜梨低声。

凉生看她,眼里没有悔,只有很低的问:掌心向下,轻轻一压。

她回他:没事。

她把耳贴在门上,听外头脚步。脚步来来回回,有人骂娘,有人说宫里要紧,有人提起“内符”两个字又压低了声。她心里那根弦被拨了三回,第三回没有响。

她伸手,把袖里小铁尺摸在掌心里,铁凉。她把铁尺一端顶在门缝最窄之处,轻轻压了一下。门缝里那颗略缺的齿应了一声极小的“叭”。她退回一步,掌心向下,轻轻一压。

凉生走到窗前,双指探出,捏住窗纸边。纸不过一指宽的裂,他不撕,只顺着裂把纸里头那一点陈旧的胶挑开,挑开到刚好容得一根竹签。姜梨递给他一截细竹片,竹片端头斜磨得薄。两人无声配合,如同昨夜在院里绕丝线时的默契。

外头脚步远了。她抬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现在。

凉生把竹片探出去,往窗外不远处一钩,钩住了廊下晾着的那条绳。那绳是库里常用的细齿绳,齿距在日光下一闪一闪。竹片轻轻一带,带到窗边。姜梨两指一捻,指腹把齿数过——一、二、三……十七,正是。

她眼神一凛。她把绳头放回原处时,竹片又极轻极准地把绳上的一颗细碎毛带下来,轻得不惊动风。

“有人用过。”她唇间无声。

凉生颔首。

入夜,偏房外人声少了。衙门门口只余几盏昏黄的灯。堂外的石鼓在月光下像两团黑。姜梨靠在墙边坐下,闭目养神。她在心里把路走了一遍——从偏房到廊下,从廊下到角门,角门到后巷墙,墙外是紧邻的小水沟,水沟往北接到城外的一条灌渠。灌渠上有一座旧木桥,桥板第三块有暗钉。她知道那暗钉,因为那是她父亲当年路过时指给她看的:“有钉的桥,脚要轻。”

她睁眼,看凉生。凉生也在看她。他抬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你带。

她回他:你护。

时近子正,偏房外巡夜的哈欠声拉得长。姜梨轻轻起身,脚尖点地,走到门边。她把袖里那截极细的丝线摸出来,绕过门闩的齿轻轻一缠。丝线过齿,齿与丝轻轻磨,发出一声极轻的“嘶”。她手指一抖,把那声藏进袖里。

她把门闩微提。那颗略缺的齿在夜里发出比白日更小的一声“叭”。她屏息,等半息。无人应。

门开一线。凉生从她身后贴过来,影与她的影叠在一处,像白日里灯下那一瞬。两人一前一后,从门缝里滑出去,轻得像两条水里的影。

廊下风细。她记得白日里晾着的布,布角朝哪边翻。现在布已收,绳还在。她把指尖在绳上轻轻蹭了一蹭,把那点细毛夹在指肚里。她往角门去。角门上锁,锁心陈旧,钥孔边缘有被细器磨过的痕。她把小铁尺的尖端从钥孔边滑进去,不碰锁心,只在边缘轻轻一绕。那一绕把白日里看见的那种斜纹在她指尖里复现。她心微微一沉:做这斜纹的人,手很稳。

锁未开。她没有妄动。她退半步,掌心向下,轻轻一压。凉生会意,双指探入锁孔上方那一线木缝,往上一挑。木缝里一颗极小的木楔松了一线。她再绕,小铁尺像在寻找一处记忆里的“牙”。“咔”的一声比白日里更轻,角门开的缝像呼了一口很久没呼的气。

他们穿过角门,落到后巷。后巷墙根潮,青苔滑。凉生先下,回身把她的手腕轻轻一托。两人落地无声。墙外小水沟哗哗,像有人在低语。她俯身,把早准备好的草木灰撒在脚下,灰顺水气铺开,把两人的脚印连成一团看不出方向的糊影。她又从怀里摸出一小袋碎石,朝另一侧极远的暗处轻轻一撒。碎石落进水里,扑通声极细,却足以让沿岸的狗抬一次头。

城墙脚下的角门不远,那里也有守。不能走角门。她带着凉生贴着墙根走,走到那堵旧砖墙边。砖墙第三块砖下沿有一线暗缝,父亲当年指过的。她指尖摸到那缝,轻轻一按。缝里藏着一根细得快要断的竹钉。她把竹钉折了一半,塞进袖里。折痕的声像一声“好”。

她沿墙找那条灌渠的引水槽。引水槽有一段从墙脚下穿出,穿进城外。水流不急,槽口窄,只容一人侧身。她先低身探进去,凉生在后。槽内很冷,石缝上起了潮。她的肩擦过石面,衣料发出细细的“簌”的声。她想起家里窗下的栀子香,那香像一只手,在这冷里轻轻把她扶了一下。

槽外就是城外的灌渠。渠边长了许多水草,草尖在月光下闪冷。远处偶有巡夜的灯,像在水面上走。她等那灯走过去,和凉生一同伏入草里。两人贴得很近,呼吸轻得像两片叶子。

“你暴露了。”她又低声说。

凉生点头。他没有要解释。他的手在草里找到了她的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

她回他:先人后物。

远处传来了角门那边一阵乱脚步。有人发现角门上的锁开了。有人嚷“贼跑了”。有人提到“南巷”。有人骂“那小子会武”。她和凉生不动。草被风压低又抬起,像一个人呼吸。

夜更深。城墙像一条背光的山。她带着凉生沿着灌渠北去。路远,脚下泥粘。她忽然停了一下,回头。凉生立刻停。他看她,她又看他。她把手掌按在他手背上,掌心向下,轻轻一压:明日。

他懂。她的“明日”不是日子,是一个决定——离镇。

到了那座旧木桥。桥板第三块果然起了一点楞。她用脚尖试了一下,脚背上的筋轻轻起伏,像一尾鱼要跃不跃。凉生先过去,脚步轻。她随后,鞋底从第三块的暗钉上轻轻掠过,连影都没留。

桥那头是一片低矮的树林。树下有人伏着。不是守,是困。几名黑衣人趴在草里,像被草自己长出来的影子。她与凉生贴在一棵树后,隔着一人远。黑衣人低声说话:“里头有人放了人。上头要的不是人,是物。”另一个道:“物在谁手?”“不知。南巷的,或库里的。总之,宫里催得紧,内库要交账。”那“宫里”两个字被风吹散了一半,却仍有一半沉下来,沉到她心里。

她在黑暗里吸了一口气,气带着水草的腥味。她把那股腥味压到更深,压到闻不到。她掌心向下,轻轻一压。凉生回她:退。

两人沿树林外沿绕过去,避开那几人的视线,回到更北的灌渠边。月光照在水上,水像一张铺开的银票。她忽然想到这比喻,自己在心里笑了一下,又把笑压下去。

到了一个岔口。往西是官道,往北是田埂。她停,想。官道宽,快,却易见。田埂窄,慢,却藏。她把手按在凉生手背上:北。

凉生点头。他抬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

他们沿田埂走了很久。天边有一点湿白,像纸上刚润的水痕。她回头望城,城在雾里藏了一半,像一个不愿说话的人。她在心里对那城说:“我还会回来。”不是为了税银,也不是为了今日的堂争。她想到宫市、旧制、半玉、细齿绳、斜磨铜片,还有里正的一声咳。

天将明时,他们在一处废祠前歇脚。祠门塌了一半,供台上落了厚厚的尘。她把手在尘上轻轻一抹,抹出一个极小的半圆,断口朝上,半圆下方一点点斜线。“记。”她在心里念。

凉生靠在她身侧,闭了眼。眼睫毛落在脸上,像两条极细的线。他忽然把手伸出来,在她掌上按了一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对不起。

她摇头:不。

她又在他的掌心回了一下:守。

小祠前有一丛栀子,花已不新,香淡得恰好。她把一朵摘下来,插在供台边一只破盏里。香在破里,也能香。她想起屋里那只盏,盏沿的缺。她心里某一处轻轻一松。她知道,留镇的日子到头了。

天光一层层铺开。她把身上的衣裳拉紧,把小布囊系得更牢。她把那张写着“宫市之行,远看,不近”的纸折到最里层,又添了一句小字:离镇北上,先人后物。

她转身,对凉生伸出手。两只手在晨光里握住,掌心向下,轻轻一压。

她的心稳了,像一口水缸,缸沿磨得平,水不溢也不涌。只是水底,下了一枚石子,石子沉着,稳着,也在等下一圈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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