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沐溪一步一步地走回那个位于营地边缘的半塌窝棚。她的脚步很稳,甚至有些过于平稳,仿佛每一步都经过精确丈量,但若有人能看清她低垂的面容,便会发现那是一种极度压抑下的、近乎僵硬的平静。那双原本清澈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黑色风暴,却被一层薄冰死死封住。
窝棚里阴暗潮湿,腐臭的空气似乎比她离开时更加浓重。她钻进这个勉强能容身的狭小空间,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退回自己的巢穴,寻求最后一点可怜的、并不存在的安全感。
外面营地的嘈杂声——老兵们的粗野笑骂、辅兵有气无力的吆喝、流民痛苦的呻吟——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变得模糊而遥远。然而,那刀疤脸老兵嚣张得意的脸、那故意伸出的绊脚、那飞溅出去的灰黑色粥液、那充满侮辱性的“瘦猴”、“废物”的咒骂,却如同最清晰的幻象,在她眼前反复播放,声音尖锐刺耳,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反复碾磨着她的神经。
她缓缓地蹲下身,蜷缩在冰冷的、铺着烂草的地上。直到此刻,回到相对“安全”的独处环境,那强行压抑下去的滔天怒火和刻骨屈辱,才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她理智的堤坝,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更加浓郁的血腥味,原来下唇早已在不自觉中被咬破。胃部因饥饿和愤怒而剧烈抽搐着,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疼痛。
她的目光猛地投向角落,那里藏着她的猎刀。几乎是扑过去,她一把掀开掩盖的破布,将父亲那把沉甸甸的猎刀抓了出来!
冰冷的刀柄入手,那熟悉的感觉本该带来一丝安慰和力量,但此刻,却只更加刺痛地提醒着她刚才的无力与屈辱!她刚才,就是因为它不在身边,就是因为她不够强大,才只能眼睁睁看着食物被毁,听着侮辱加身,却只能选择低头忍耐!
“呃啊——”一声极其压抑的、从喉咙最深处挤出来的、如同困兽负伤般的嘶鸣终于冲破了她的抑制。
她右手死死攥紧猎刀的刀柄!五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收紧,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瞬间变得惨白如骨!手背上青筋暴凸,如同虬结的毒蛇。
那坚硬冰冷的刀柄,此刻仿佛不再是武器,而是她所有无法宣泄的愤怒、所有必须吞咽的屈辱、所有压抑的仇恨和痛苦的凝聚点!她将所有的情绪,都疯狂地倾注到这紧握之中,仿佛要将刀柄捏碎,仿佛要通过这冰冷的金属,将内心翻江倒海的痛苦传递出去!
刀柄上粗糙的纹路,父亲常年握持留下的光滑凹陷,此刻都变成了残酷的刑具,狠狠地硌着她的掌心,摩擦着她的皮肉。但她感觉不到疼痛,或者说,肉体上的这点疼痛,与她内心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情绪风暴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她需要这种物理上的刺激,需要这种实实在在的“硌痛”,来对抗那几乎要让她崩溃的虚无的愤怒和屈辱!这紧握,是一种无声的咆哮,是一种对自身无能的极致愤怒,是一种对现实残酷的疯狂对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她紧握的右手,开始感觉到一种粘腻的、温热的湿润感。
极度用力之下,她那早已被自己指甲掐破的掌心伤口,彻底崩裂开来。温热的鲜血,从她的指缝间缓缓渗出, 只是细微的滑润,很快便汇聚成流,沿着刀柄上的纹路蜿蜒而下,滴落在身下潮湿的烂草和泥土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迅速被吸收的小点。
那血腥味极其细微,很快被窝棚里浓郁的腐臭气息所掩盖。但凌沐溪却清晰地感觉到了那粘稠的、带着自身体温的液体。
这感觉,奇异地让她体内疯狂奔突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丝。仿佛那流出的血,带走了部分无法承受的情绪。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指。
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肌肉因为长时间的极度紧绷而酸痛麻木。摊开手掌,借着一丝从窝棚缝隙透入的微光,她看到自己的掌心一片狼藉。旧的血痂破裂,新的伤口狰狞,皮肉被刀柄硌出深红的印痕,甚至有些破损。鲜血和污泥混合在一起,看起来肮脏而可怖。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手。然后,她伸出左手,从已经破烂不堪的衣襟上,再次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布条,沉默地、仔细地、一圈一圈地将受伤的右掌缠绕起来。动作有些笨拙,但异常专注。布条很快被渗出的鲜血染红。
包扎完毕,她将猎刀仔细地擦拭干净,重新归鞘,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蜷缩起来,将脸埋入膝盖。身体的颤抖渐渐停止了。
愤怒和屈辱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从奔腾的火山岩浆,变成了在地底深处 silently 汹涌、等待喷发时机的熔岩。它们被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那名为“生存”和“复仇”的意志——强行压制、冷却、塑形。
隐忍。
这两个字如同最沉重的枷锁,也如同最坚韧的铠甲,落在了她年轻的、早已不堪重负的灵魂之上。
她想起父亲猎杀大型猛兽时的教导:耐心,观察,等待最佳时机,一击必杀。而不是凭一时血气之勇,贸然冲上去送死。
现在的她,就是猎人。而她的猎物,远不止那个刀疤脸老兵那么简单。她的目标是整个制造了磐石峪惨剧的蛮族。 compared to that, 眼前这点屈辱,又算得了什么?
必须活下去。必须变得更强。必须等待,必须忍耐。
在这充满污秽、暴力和绝望的溃营泥潭里,她必须先像一颗冰冷的石头,沉下去,藏起来,吸收所有的恶意和打压,然后才能寻找机会,露出锋利的棱角。
掌心传来的阵阵刺痛,不再仅仅是痛苦的提醒,更变成了一个冰冷的烙印,时刻提醒着她此刻的弱小和必须隐忍的理由,提醒着她那远未完成的、血腥的誓言。
她闭上眼睛,开始强迫自己休息,积蓄体力。外面的天光渐渐暗淡,夜晚即将再次降临。对这个溃营而言,夜晚,往往比白天更加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