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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胜利的狂热,如同退潮般迅速地从新界的营地消失了,只留下一片湿冷而沉重的沙滩。那座扭曲的塔基,这个由偏执、牺牲与未知物理学共同催生的“奇迹”,并没有带来黎明,而是带来了一个更漫长、更压抑的黄昏。

它矗立在那里,像一根刺入大地肌体的巨大、病变的骨刺。白天,它吸收着阳光,却不反射任何温暖,暗金色的表面始终保持着一种死寂的冰冷。到了夜晚,那些银色的能量光路便会自行亮起,如同一条条在黑暗中巡游的、没有温度的毒蛇。它们缓慢地流转,勾勒出塔基内部那不可名状的结构,仿佛在展示一种虚假的、机械的生命。

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它的声音。那是一种持续不断的、非自然的嗡鸣,一个介于C调和D调之间的、永远无法和谐的恒定音。它不像“言灵回响”那样疯狂地撕扯你的理智,而是像一滴滴落在灵魂深处的水,缓慢、规律,却最终能滴穿最坚硬的磐石。

霍长安将这种状态称为“异常稳态”。但所有人都知道,这稳定脆弱得如同一张绷紧的蛛网。

变故发生在塔基诞生的第三十个小时。那天下午,塔基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变得紊乱起来。那恒定的音调开始上下飘忽,时而尖锐,时而沉闷,像一台失控的巨大引擎在痛苦地嘶吼。随着声音的变化,塔基表面的光路也开始疯狂闪烁,流转速度骤然加快,仿佛内部有什么东西即将失控爆炸。

几乎是同一时间,营地里所有的异常现象都被同步放大了。

那片由电子苔藓构成的“静默区”,其幽蓝色的光芒开始剧烈地明灭不定,仿佛在与塔基的紊乱进行着痛苦的共振。躲在里面的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污染”惊醒,一些人甚至捂着头痛苦地呻吟起来,他们感觉到那种被屏蔽的“无声尖叫”正试图穿透帷幔,重新钻入他们的脑海。

更可怕的是,“言灵回响”卷土重来,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更具侵略性。风中不再是模糊的呓语碎片,而是完整的、充满了恶意的句子,它们直接灌入每个人的耳朵:“连接正在断开……熵增……偿还……偿还……”

恐慌再次像瘟疫一样蔓延。人们从刚刚获得的短暂安宁中被粗暴地拽出,重新抛入那个充满噪音和疯狂的地狱。

“都待在原地,不要乱!”霍长安的声音通过一个勉强修复的扬声器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从指挥车里冲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铅制的盒子。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他径直走向那座正在“发脾气”的塔基。离它越近,空气中的压力就越大,仿佛走进了深海。他打开盒子,里面躺着那枚已经黯淡无光的数据琥珀。然而,在离开指挥车后,它似乎又从周围的环境中汲取了微弱的能量,表面恢复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光泽。

霍长安没有触摸塔基,而是在离它三米远的地方停下,将琥珀放在地上。他闭上眼睛,双手悬空,仿佛一个正在与看不见的猛兽沟通的驯兽师。他的全部精神力都集中在了琥珀与塔基之间的能量场上。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数据琥珀开始发出与塔基嗡鸣同频率的、但更柔和的微光。它像一个调音器,又像一个安抚奶嘴,将一种稳定的、引导性的信息传递给那座狂暴的建筑。塔基的紊乱嗡鸣渐渐平息,那疯狂闪烁的光路也慢了下来,重新恢复了那种令人压抑的、缓慢流转的状态。

几分钟后,风波平息了。苔藓帷幔的光芒稳定下来,“言灵回响”也退回到了那种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水平。

危机暂时解除。但所有人都看到,霍长安在完成这一系列“安抚”动作后,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扶着膝盖剧烈地喘息,额头上布满了冷汗。而地上的数据琥幕,那刚刚恢复的一丝光泽,又一次消失了,变回了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

这次“维护”,耗尽了他仅存的精力,也榨干了琥珀好不容易积攒的能量。

林曦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心中一片冰冷。她终于明白,霍长安创造的不是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而是一个需要不断“投喂”祭品的活物。而祭品,就是霍长安的精神力,是数据琥珀的能量,或许……还有更多看不见的东西。

这种看不见的代价,很快就显现了出来。

塔基稳定下来后,一种新的、更阴险的侵蚀开始了。营地里的人们发现自己变得异常容易疲惫,情绪普遍低落。没有人想说话,也没有人有力气去规划未来。大家只是麻木地执行着最低限度的生存活动,然后就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眼神空洞地望着某个虚无的点。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抑力场从塔基散发出来,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了所有人。它不像“热病”那样带来肉体的痛苦,而是缓慢地、持续地汲取着人们的精神能量,抽走他们的希望、愤怒、甚至悲伤,只留下一种灰色的、空洞的麻木。

“这是在扼杀我们的灵魂。”林曦找到了正在研究塔基周围土地的老陈,他的脸上也带着那种特有的、被榨干后的疲惫。

“是啊,”老陈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那泥土呈灰白色,干燥得像一堆沙砾,攥在手里没有任何质感,“这里的土地,全死了。比……比那些苔藓弄死的地还彻底。那些地里,好歹还有些说不清的菌类,这里,什么都没有了。连蚯蚓的痕迹都找不到。”

这片以塔基为圆心的、半径约五十米的圆形区域,成了一片绝对的、拒绝生命的死亡之地。它象征着云塔的建立,是以对自然的终极否定为前提的。

林曦的目光越过这片死地,望向那个被单独隔离起来的、被“同化”的年轻程序员。他的情况也在恶化。他不再只是重复那些数据术语,而是开始出现一些更诡异的变化。他会长时间地保持一个扭曲的姿势,模仿塔基的某个不规则角度。有时,他皮肤下的血管会浮现出微弱的光芒,那光芒的流转节奏,与塔基表面的能量光路惊人地同步。他仿佛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人,而成了那座塔基的一个远程、血肉构成的附属器官,与它一同呼吸,一同脉动。

“他正在被‘吸收’。”林曦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悲哀。

黄昏时分,她终于堵住了霍长安。他正坐在塔基前的一块石头上,面前摆着一个连接着无数传感器的终端屏幕。屏幕上全是瀑布般滚动的、毫无意义的乱码。

“你必须停下这一切,长安。”林曦的声音平静,却带着钢铁般的决绝,“你看看周围的人,看看这片土地,看看他!我们正在为你的这个‘杰作’支付利息,而这利息,我们付不起!”

霍长安缓缓地从屏幕上抬起头,他的眼神疲惫,却依旧锐利。他指着屏幕上的乱码,说:“你只看到了代价,林曦。我看到的,是代价背后的宝藏。这些不是乱码,这是塔基在‘思考’时溢出的数据流。它很混乱,但它有逻辑。我正在破译它,只要我能理解它的语言,我就能真正地控制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仅仅是安抚。”

“控制?你用什么来控制?”林曦的情绪激动起来,“用你的命?用数据琥珀那点可怜的能量?还是用更多人的理智去填这个无底洞?!”

“这是掌控前所未有的力量所必须经历的过程!”霍长安站起身,第一次对她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原子能的初期,难道没有科学家因为辐射而牺牲吗?任何伟大的变革,都需要付出代价。你所说的压抑力场,精神疲惫,我承认。但这是暂时的!一旦我破译了核心代码,我们就能反过来利用它的能量场,建立一个真正的、绝对安全的‘新界’!你难道想回到过去,每天提心吊胆地躲在苔藓罩子下,等着自己的记忆被一点点抹去吗?”

他的话语充满了力量,充满了对未来的许诺,充满了对“必要代价”的冷酷合理化。

但林曦只是摇了摇头,她的目光越过霍长安,看着他身后那个与塔基共鸣、身体正微微发光的年轻人。

“我们的分歧在于,”她一字一句地说,“你认为人是通往未来的燃料。而我认为,人本身,就是未来。”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向营地走去。她要去看看那些在压抑中挣扎的幸存者,去看看那个正在失去人形的牺牲品。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她知道,她不能像霍长安一样,将目光从这些活生生的、正在偿付代价的人身上移开。

霍长安独自站在暮色中,重新将目光投向屏幕上那些疯狂跳动的数据。他知道林曦说的是对的,代价确实存在,而且沉重得超乎想象。但他更坚信,穿过这片荆棘,就是应许之地。

夜幕降临,塔基的嗡鸣声似乎又低沉了一些。数据琥珀被他重新收回铅盒,需要时间来“充电”。在他转身的瞬间,他没有注意到,那片显示着乱码的屏幕上,无数滚动的字符在一刹那间,短暂地凝固成了一个清晰的、他无比熟悉的图形——一个婴儿的轮廓,与数据琥珀中封存的影像,一模一样。

图形只出现了一秒,便重新碎裂成无尽的乱码。而这短暂的显现,究竟是一个等待被破译的答案,还是一个更深、更黑暗的警告?霍长安不知道,他只知道,维护这场异常稳态的斗争,才刚刚开始。而他和林曦的道路,也已经无可挽回地,走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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